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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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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的平静午后，难得闲暇。
浮云青竹掩映下，一张空谷溅玉横卧琴案，七弦剔透如冰，金徽星落列布，檀香袅娜渺远，十指间流泻的琴音与风声齐鸣，清越悠长。
琴具九德，近乎圣贤之心，安以乐，其政和，是为治世正音。
如果不是旁边一直传来唉声叹气的声音，这与天地协奏的音律便更完美了。
忍无可忍的崔珏停下抚琴的双手，皱眉而视。
“谢必安，你是不是故意的？”
白发无常从堆积如山的案卷间抬头，愁眉苦脸道：“老崔，能不能少批点？”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段时间替你治伤，判官府的公务实在被耽搁太多了。”
“所以这就是你把公文全部丢给我，自己优哉游哉弹琴的理由？”
“俗话说救命之恩，结草衔环以报，崔某只是请白无常略施援手而已，何必在意这么多？”
无视一旁徐徐散发的怨念，崔珏端起案上的茶杯浅饮一口。
“啧……你的茶淡了些，水温也不对。”
“我知道崔判官是幽都茶艺第一人，班门弄斧，不用客气，将就喝吧。”
崔珏默默一笑，放下茶杯。
“对了，怎么这几日不见范无救？”
往日里那黑无常不是与谢必安形影不离，亦步亦趋，便是在幽都附近巡视，如今他诓谢必安替他批了数日公文，竟未曾见到人影。
“有几个棘手的怨灵，他已经自行去人间处置了。”
“哦……你能如此宽心，倒是少见。”
“我以前有紧张吗？”
“你认为呢？”崔珏反问。
谢必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以无救的心性与能为，已经足以应对，更何况，他需要亲身历练的机会。”
“看不出你还有这样计较深远的心思。”
崔珏的神色或许有些意外，但心中并不十分讶异。那些恩怨起落的过往，他也算为数不多的见证者之一，深知谢必安本是巧慧通透之人，自是不会在迷津中停留太久。
只是，对外物的理解可以凭借灵光一现，但对人的理解却往往需要穷尽半生，那平静语气下的认同与信任，比他此前预想的更多几分。
“谢必安，这段时日，你确实改变不少。”
“生死沉浮，变是该然。”
“无论对谁而言，放下一词，都不是容易的事。所谓知易行难，如果践行得轻易，只是顺从了内心真正的所愿所欲而已。”
“会执着迷惘，也会彻悟归真，人性本就如此。”
崔珏回视对方沉静无波的眼神，然后神情也逐渐转为轻松。
“此话不假，只是，你真的不是在借机旷工么？”
“诶老崔，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小心思，又何必点破呢？”
崔珏露出一脸“你就会欺负老实人”的表情，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安心批文吧，屋子里还有三叠。”
“……我是真的批不完了，让我辞职吧…”
“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崔某一定亲自去轮回台为你践行。”
谢必安并非真心不满，而对方也只是配合打趣，两人目光相触，随即爽朗而笑。
人总是会拥有有许多不同的面相，而其真实的一面通常覆盖在某一种表象之下。所以，在庸庸世路里，每一分真切的理解皆是奢侈，尤其是对阅遍芸芸众生，红尘大千的他们而言。
他交友虽广，但能够触及那到那至深处本心的，几希。
得友如此，也不枉此生。
＊＊＊
入夜已深。
谢必安持定紫毫，迟迟未能落笔。
这是一张上好的宣纸，无论是作画还是写字都是适宜，只是他心中尚未明了，所想的究竟是字，还是画。
烛光莹莹，透过案几四周陈设的间隙，在空白的纸面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形成天然的图景。
谢必安思考了片刻后，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南桥昨夜风吹雪。
与原句所描绘的意境不同，幽冥地府不曾有雪，也从无南桥，此时句中意指，也只有下笔者自己知道。
白日里与崔珏相谈的那些话，当时或许曾在表面拂起些微涟漪，但在更深层的心境里，依旧稳然不动。
只是，他不断咀嚼着那两个字。
放下。
世上很多事，言语道来都何其轻易，却不知真正的红尘百劫里，因为一念之差，便埋葬了多少迷途的魂灵。
有些动摇心念、熟悉又沉重的负罪感受，在此时此刻，趁着夜色缓缓而起。
谢必安放下笔时，见到范无救推门而入。
“一切是否顺利？”他平静的语气下不见端倪。
“已经办妥。”范无救解下勾魂索，说道：“只是…衣服被划破了一块。”
“还是些挺厉害的恶鬼。”
“是我大意了。”他略有惭愧的说道。
“无妨，重新添置就是。”谢必安转身，从角落里拿起一坛桃花酿，稍一贯力，那酒坛便轻巧的飞入范无救掌中。
“孟姐送来的，说是慰劳你的。”
范无救点头，径直挑开泥封，饮下一大口。
谢必安隔着水光潋滟注视对方，如同隔着潺潺忘川遥望那些邈远的前生过往。范无救还依稀还保留有当年青葱时的余影，仿佛仍是那随他风餐露宿，但来去自在的少年。
然而，那一切终究不可避免的走向崩毁的宿命，这也是他一手造就的，因果。
沉思之际，一直沉默的范无救突然说道：
“大哥，多谢你了。”
他的眉宇间似有忐忑，但还是继续坦然的说道：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幽都，这么多年以来的看顾撑持，都是……”
“我只是，尽量在弥补而已。”
不知何处的思绪一转，那些埋藏至深的话，在更多的思考前脱口而出。
也许谢必安自己也未曾觉察，其实他内心也一直在等待某种契机，可以跨过针芒在背的隐痛，撕开粉饰太平的表象，为那些执着辗转做一个决绝的解脱。
“无论如何…无救，我都欠你一句，抱歉。”
他尝试勾勒那些沉淀百年的悔意，即使言语从来苍白，不能表现其中万分之一。
范无救似乎并不惊讶，默然上前，按了按对方的肩头。
有的体谅或许永远不适合化作话语说出口，其实相随百载，他又何尝不知对方早已释怀。
但这个安稳的动作，足以让那漂流了数百年的心，回到最初的位置。
谢必安感慨的长舒，真是时移世易，终有这一日，轮到他站在这样的立场，让别人来开解自己了。
其实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任谁都不可能毫无改变，于他们两人都同样。
但是却又有什么被大浪淘沙的留下了，如同烈火淬炼过的菁华。
也许，是那份向往着温暖的初心吧。
＊＊＊
是夜，谢必安又做了梦。
这个梦与许久之前的破碎梦境相连，那些曾经失去的，还留在身边的，失而复得的，都历历在目。
但不同是，他终于可以离开往事的洪流，洗净时光的泥泞，来到那未曾涉足的彼岸之上。
那里，是一片乱红芳菲的桃林，蔓延至天边。
他在梦中佇立。
抬手，折下一束桃花。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