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霜雪 ...
-
谢必安做了一个梦。
或者说,他的梦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有水声,有话语声,有剑器声,有鸟鸣声,有不同的人或灵魂叫着他的名字。
那些曾经得到的,失去的,都支离破碎的一一掠过,无数的光影错落之间,一个渺小又模糊的轮廓停留在前方。
起初他有些困惑,忽然间灵光一现,谢必安想起这是他生前年纪尚小时,曾经豢养过的一只幼鸟。
这本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早已被他遗落在无数纷扰恩怨之外的记忆。
那个时候,年幼的谢必安曾在雨后的林间拾得一只雏鸟,似乎是被暴雨打落巢穴,双翅已然带了伤,于是他便将那雏鸟带回暂居之庙宇中将养。
他用藤条编织了简单的鸟笼作为容身之所,日日饮水喂食,这般过了数月,一双翅膀才算恢复如初,那雏鸟却也渐渐通了人性,留在那梁栋间徘徊不去。
时如逝水,岁月倥偬,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固然难熬,但有这样一个小小生灵相伴,幼时的谢必安也觉得似乎未来也略有亮色起来。
直到有一天,当他归来时,发现在无人照看的某时,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破坏了本不够坚固的鸟笼。地上还有些许残落的鸟羽及血迹,而他只来得及追视那野猫逃走时的一抹毛色。
这或许是谢必安第一次直面他所珍视的生命逝去,只是对于后来他遭遇的更多遗憾与悔恨而言,年幼时的伤痕早已平复在漫长岁月里,如今再回首,才觉察到那竟是冥冥中显现的兆始之端,暗示了与未来命运的遥相呼应。
他的善意与偏爱或许能解救对方一时的困厄,却也在无意间促成了最终结局的走向,那些因一念欢喜而起的尘缘,终因同样的感情而毁灭。
是救是杀,向生向死,因果轮回,环环相扣,每个人都不过是这命盘中的一个旗子罢了。
在梦境的夜空下,那雏鸟的残影倏忽飞逝,谢必安只觉心念也随之颤动。
然后,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消失了。
他的梦重新归于黑暗。
***
那一日,人间出现了一名藏匿近百年的恶灵之踪迹。
寻常魂体受人间阳气侵蚀,纵然怨念极深,至多只能停留尘世数月。这般羁留长达百年的,谢必安也是首见。
临行前,他向崔珏查探得那恶灵的来历。那本是百年前战乱中遗留沙场的战将之魂,长年隐匿在近旁的桃木上汲取阴气,又受日月滋润,逐渐异变为半鬼半妖的异物,然而却战意不减,虽死犹生,已然绞杀了不少靠近的生灵。
若不是那些杀孽引起了地府的留意,这恶灵竟不知会藏匿到何时。
“守土至死,也算得是一个忠魂,只可惜本性已迷,如果不能顺利擒回,你们便权宜处置,以免再害无辜。”崔珏合上生死簿,看向面前沉默不语的黑白无常。
***
月色下,谢必安驻足遥望。
在远处观来,那只是一棵枝繁叶茂,静谧寻常的桃木。但接近后,才见得那桃树生得盘根错节,四周草木皆无,如同一座独立荒原的古碑,隐隐一股戾气直冲云霄。
两人欲再探查情况,不料气息中却传来一股陡然而升的杀意。
那一片葱茏中,猛然抖落出一束尖锐的桃枝,如利锋般直冲黑白无常面门。
谢必安目光一沉,在不及清醒的思考前,已本能般的一手将范无救推离数步,一边踏步旋身而避。
那刃光擦着他的身形扑击落空,深扎入身后的地面。
一缕银发从谢必安耳旁无声断落。
果然是岁久年深,气蕴精纯的桃木。
谢必安心中暗暗感叹,又转念沉思,这恶灵寄身古木之中,如若不能破除这层庇护,则万难擒拿。但桃木又恰是克制阴间法器之物,亦不能强取。
那妖灵眼见一击不成,又扬起数根藤蔓从前后左右夹击两人。谢必安深觉来势较方才又更添凶狠,心中不再怠慢,腾挪闪避间,以虚应实,片叶不沾。
片刻后,双方招式来往已有数十回,谢必安将每一个观察到的细节都默记脑海,同时思索着破解之法。
然后,时机已至。
谢必安对身后策应的范无救使了一个眼色。范无救立即默契的心领神会,一声铿锵,勾魂索如虬龙般扑出,迅如闪电的缠上桃木躯干。同时,谢必安手中招魂幡上法符散开,钳制住各处侧枝脉络的薄弱之处。
两人协力之下,暂时压制对方行动。
那妖木愤然惨吼,动惮不得。然而另一方,黑白无常的法器也无法伤及桃木本体,僵持之中,攻势也未能更进一分。范无救目带不解的看向谢必安,谢必安不出一语,笃定回视。
霎时,夜幕中寒光一闪,天外翩然划过一道剑影。是霜雪斩落,三尺秋水,直中树心。
分金裂石的剑意下,那树形渐渐如流沙涣散,露出其中一个通体鲜红的怨灵。
这就是……
勾魂索立即应声而上,紧锁住那魂体。谢必安随即腾身落地,捏指成诀,释出一个清心咒笼罩其身。
百年间的怨气渐渐褪去,露出了那灵魂身穿甲胄的本来面目。
“大哥,如何处置?”范无救紧了紧勾魂索,脑中念及崔珏的话,欲行正法之刑。
谢必安摆摆手,让他暂且后退。
“你清醒了吗?”谢必安上前问道。
“……你们是谁?”那魂体的目光逐渐清明。
“黑白无常。”
“所以…我死了…”
“确实如此,但你死后造下的杀业,还须随我等去阎君殿前判决分明。”
“那我的母国…”
谢必安眉间似有犹豫,但沉默之后,仍然选择坦诚以告:
“当年一战之后,身死国灭,已有百年。”
那恶灵默然看着面前的两名鬼使,目光凝滞,乱发掩面,心头似乎大恸。
良久,只闻得他喃喃低语。
“不行…不行,我不能离开此地…”
出乎谢必安意料的,面前血红的怨念忽而再起,仿佛困兽犹斗,几欲挣脱勾魂索的制挟。
而那涣散成沙、无人留意的尘灰中,一根尚未灰化的桃枝颤颤的扬起,乍然一瞬,向手持勾魂索的范无救后心击去。
谢必安余光所及,心头顿时一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