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浮灯）无常》流云落月

1、无常

　　这是一名因执念而羁留人间的游魂。

　　人世间的日光已将他侵蚀得斑驳，却仍旧身形不移，凝望那位终于赶到他墓前的女子。

　　松涛又起，有微风毫无阻碍的穿透游魂的空明虚无，而后又受到指引般地，轻抚上那女子的眉眼发梢，似有千般柔情。

　　不远处，树荫下的白衣鬼使伫立静观，并无意打扰此情此景，只是日光流转下，那游魂的身形又变淡了几分，恍恍然欲随风而散。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不由得轻叹，无奈下却也只好继续掐指作诀，将一股阴蕴悄然注入魂体，让那轮廓恢复了些许清明。

　　直到天色已沉，那游魂才终于回转。

　　“你在此羁留多日不愿往生，就是为了等她？”一直沉默的鬼使开口问道。

　　“……是”

　　“你可知游魂久处人世，终会受阳气侵蚀，归散天地。”

　　“我知道。”

　　“…真是痴人”谢必安按了额头，“如今你心愿已了，启程吧。”

　　对方默然点头，白幡轻挥后，一阵尘沙掩去阳世光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出现在晨晨暮霭中，荒烟蔓草，尽头淹没在无尽的混沌里。

　　这便是阴阳分晓之处了。

　　心中既定，那游魂幽幽向前而去，却又止步。

　　“多谢了。”一句道谢，游若缠丝。

　　“我本无力支持这么久，只因难舍中馈，心有不甘，多亏你相助，才得以了却夙愿。”

　　谢必安微微一愣，眼眸隐有流波，却依旧未流露任何情绪的回答：“无妨，尽快上路吧。”

　　＊＊＊

　　谢必安静坐忘川边，默默思忖着昨日引灵归墟的那一幕，有流萤停留在衣袖与发梢，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对着粼粼波光，将掌中一个玉镯拿起端详。

　　“这是什么？”一旁的孟霜挑开一坛桃花酿，芳气袭人。

　　“这是他未及送出的信物，希望以后我能交予那女子。”

　　“凡人还真是有趣，只有不到百年的寿数，却能在人间折腾出这么多情仇冤孽，也是能为非凡了。”

　　“这或许就是人间令人向往之处吧。”将那玉镯放回袖中，谢必安正伸手向那酒坛，忽然间笑意一敛，目光飘远。

　　“小七，怎么了？”

　　“……她已经来了。”

　　白衣无常立即站起身向奈何桥走去，孟霜这才觉察到在忘川彼岸，一名身着素衣的灵魂已无声而到，神色漠然。

　　这就是那个人的……她心头有抑制不住的讶异，遂暗中拈指推算，而后了然的垂眸。

　　是触碑而亡。

　　果然也是一名痴人。

　　“这是他留给你的。”谢必安将那信物交到女子手中，语气不辨悲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之事。

　　那灵魂亦默然无语，只是此前漠然的神色已稍有松动，露出几分难掩的悲色来。潺潺忘川之上，女子最终对他回了一礼，然后转身追随前人而去了。

　　谢必安驻足目送，心中似有所感。

　　“可惜，纵使情衷不渝，轮回井前，他们仍然会忘记彼此。”孟霜缓步上前，注视那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尽头。“届时移心易性，改形换貌，生老病死，周而复始，执着这一时一刻又有何意义？”

　　谢必安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我想，轮回之道并非为了抹杀前尘，情缘深浅，人心自有印记，但凡曾经存在，便不为空。”

　　古人尝言，人之一世，浮生如梦，恰似寄身蜉蝣天地之中，其间爱恨情仇，苦乐悲欢，得失聚散，到头来都如幻梦一场，是故得“无常”二字。

　　可这人间却偏又红尘翻覆，执念成狂，贪嗔痴妄，即使生死也无法相阻。

　　或许，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吧。

　　谢必安想，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凡人。

　　百年前，他的魂魄也曾在人间四处游荡，浑浑噩噩，全无意识，只是本能的寻找在洪水中丢失的亲人，直到被当年的无常鬼使引入了地府。

　　那股执着之深，现在想来也犹如黄粱一梦，只剩一地萧索。

　　如今，那些数百年前的往事早已晞微，将他的命运引向这黄泉幽都的种种是非对错已然沉埋黄沙，但执念既起，即使时移世易，却不可能一转身便烟消云散。

　　他极少触碰那些旧事，一经提起，仍总有微妙的情绪难平，如同棉里藏针，总在一回首处闪过锋芒。

　　“当年我初到地府时，是否也是如她这般模样？”良久，谢必安才开口问道。

　　“算是相差无几，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变得开朗起来。”孟霜转头，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柔声道：

　　“只是小七，你可以更坦率一点，无论是对小八，还是对自己。”

　　“或许你是对的。”谢必安转头微笑，“多谢孟姐款待，作为报答，我去桃林替你取一斛桃花回来酿酒吧～”说罢便下桥而去。

　　孟霜站立原地，眼中含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