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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道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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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小贼方才见得贪颚头戴帷帽,见不得真容,却又叫陈明世把他们送官,不免有些畏惧,因而也不敢恼怒,只道:“我们只是想在里头做个小厮,因为那里是常年有客,饿不着人的。”
陈明世听得了这其中的不寻常,便问贪颚何为象姑馆,贪颚笑着答道:“你不是要帮他们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两小贼便引着陈明世和贪颚去了象姑馆,却是一处两层高的楼阁,砌得还算精细,檐下题曰:玉柳堂,只是大门还拴着,不似寻常商铺。那两小贼却不敢上前叩门,只道:“这时他们是不见客的。”
贪颚嗤笑一声,上前砸得那门里外晃荡,一阵巨响,半晌,便有一人开了门,骂道:“是哪个混账……”贪颚不知自何处取出一枚玉佩,递与那人,那人却并不即刻接过,因笑道:“爷这时上门做什么,也没这个规矩啊。”
陈明世这才发觉,如今虽是秋日,那人依旧身着春衫,面上傅粉,姿态有些轻浮,如今柔着嗓子与贪颚言语,却自有几分风流情态。
陈明世正要上前去问,贪颚因道:“不寻常的时候,自有不寻常的事。实不相瞒,这位是我堂弟,他素来是个只想着要成仙的菩萨,这不方才遇着了两个受难的小贼,便想着要渡一渡。谁成想他们只想着来这,说这里是世上最好的去处。我今日还要出城,索性这时候来把事情办妥了。”言语间,将那玉递给那人,道:“这个权当是赔礼,还烦请您发发慈悲,把他们收下,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让我堂弟安下心来,省得我也烦心。”
那人抬头瞥了陈明世一眼,又细细瞧了瞧那两个人,便将那玉收下,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年岁这样小,要端茶倒水还差些,便在后院做些杂活,可后院也不缺人了。那里都是些手脚伶俐的,一时要把他们赶走,恐怕也不能服众……”
贪颚又拿出几贯钱来,道:“这也不难,索性起先一年,不给他们工钱,只供吃住,他们才多大,多吃两口也妨碍不到什么人。”言罢,便将那钱递给那人,那人假意不肯收下,贪颚又道:“方才是赔礼,这算是他们吃住的用度。”
那人便笑着收下了钱,道:“两位公子真是菩萨转世,也算他们的福气,好了,你们两个跟我来吧。”言罢,便冲那两人招了招手,便要往回走。
贪颚又拦下他,道:“且慢,不怪我多心,我是从商的,这凡事讲究个凭据,烦请您给我立个字据。”那人得了这样的好处,便没有不答应的,只叫他们入得楼中,在楼下歇息片刻,他叫个识字的人来。
入得楼内,便见里头是座园林,那人将他们带至一处亭中,亭边有一处假山,假山下围着一池子活水,细看去水里还养了几尾鱼。亭中桌椅香炉茶具一应俱全,四下安置了帘幕,现下都卷着,想来是供人挡风用的。
陈明世细细观览了这园林,仍觉着古怪,因问贪颚:“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贪颚并不作答,一旁跟着的两人中有一个胆子大些的,瞥了贪颚一眼,而后低声向陈明世答道:“爷,这里是青楼。”
陈明世闻言骤然起身:“这……”这时方才那人又引了一身着秋衫的男子前来,并以食案带来了笔墨纸砚。那身着秋衫的男子生得倒很儒雅,见了陈明世和贪颚,因行礼道:“见过公子。”
贪颚见陈明世还站着,便强拉着他坐下,耳语道:“先坐,有什么话待会再说。”
那青衫男子便站在贪颚身旁,立好了两张字据,再奉与贪颚,贪颚只叫他们递给陈明世,那男子便笑了,又将那字据予陈明世。陈明世只得接过细细看了,只说并无差错,贪颚又叫那两人画了押,一张给了那两个小贼,一张给那男子,而后他便领着陈明世辞去了。
方出大门未久,陈明世便止了步,问贪颚道:“你为何要送他们来这儿?”
贪颚回首望着那楼,道:“是他们自个要来的,这可是个好去处啊,你没听他们说,在这是饿不着的吗?”
陈明世以为他拿那两人玩笑,却动了真火,皱着眉道:“他们不过是孩子,叫我们送进了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岂不是要害了他们一生,你怎可这般胡闹。”言罢,又要去把那两人带出。
贪颚却一手将他拦下,不肯让他前行一步,陈明世叫他这般拦着,一时乱了方寸,竟要与贪颚打起来。陈明世方施了一掌,贪颚不曾回手,陈明世便回过神来,连忙收了手,道:“抱歉,我……”
贪颚却冷言嘲道:“不妨事,我又不是你,是不知伤痛、冷血无情的。只怪我不是个菩萨转世,却不知当贼比在这强多了。他们是孩子,只想着活命,未曾学得那些礼义廉耻,就叫我骗了去。都怪我,你快去救他们吧,迟了恐怕就叫人给害了。”
陈明世出身富贵,何曾听人这般阴损,不由得哑然,贪颚瞧着他嗤笑一声,道:“这世上的事你又见过几分,连卓尔那等人都未必能成神仙,你一介凡人,又能做什么?你以为你散尽钱财,便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善人了?你去看看先前你救的那些人,如今究竟有几个不再受苦。”
陈明世怔住了,张了口却不曾言语,半晌,垂了眼道:“我不知,我只是这么些年,在山中听师叔如何救人,何况修道之人本该以济世为己任。我想着我能救的,就尽力而为,我实在不知有什么法子是最好的。”
贪颚见他如此,不免软下了心肠,只恨他是这副脾性,因而嗔怪道:“这儿哪里就这般不堪了,倒像是我要把他们逼死似的。我也是孩子时候就进了这样的地方,做的是比他们还要下贱的事,他们本就是贼,如今得了个吃住的地儿,已是命里有福了。况且他们方才又要骗你,不知道有多少歪心思,在这里让人治一治,也好过来日闯了大祸,叫人押进狴牢的强。 ”
陈明世不料贪颚却是这样的出身,如今他这般言语作为,落在贪颚眼里,确是不妥,惹得贪颚想起了旧事,平白地伤心:“我不知……”言罢,深深作揖,道:“是我糊涂了。”
贪颚叫他这副庄重姿态惊着了,却不知他为何如此,半晌方回过神来,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倘若你想知道,待会我倒可以同你一一细说,现下还是紧着出城吧。你且宽心,那人我瞧过了,只是市侩些,倒可以好生整治整治那两个小子。”
陈明世却仍旧顾虑那两小贼,贪颚又劝了一番,细细分辨了他的道理,好歹劝住了陈明世,一人一傀便出了城,途中贪颚细细说起了他的身世。原来贪颚的母亲本是一名歌姬,却偷着和人互通了款曲,以至珠胎暗结。一朝事发,他母亲险些叫妓馆撵了去,偏他父亲是个负心的,竟将他们母子撇下了。万幸是他母亲生得貌美,又攒了些银钱,好容易将他生下了。
只是生下他未久,他母亲就做了娼妓,他被私下养在妓馆后院里,养到五岁,便叫妓馆的管事卖给了人牙子,而后辗转入了象姑馆。其间他倒也曾偷着去见他的母亲,却叫人发觉了,因而受了罚,象姑馆的管事很有手段,且打且饿,再加几分言语,如此磋磨一番,叫他们都怕了。
也是这时候他才知晓,原来当年他母亲生下他,是存着一分侥幸,想逼他父亲回心转意,因而他母亲才生下他,便上他父亲那闹了一场。谁知这一闹不但惊动了他父亲,还闹得这桩丑事人尽皆知,再无人愿听他母亲拨弦弹唱,他母亲只得做了娼妓。
兴许是恨他父亲,眼见着他一日比一日大了,相貌上又和他父亲有几分肖似,又兴许是留他在妓馆,终究会牵累他母亲,妓馆的管事将他买给人牙子,原就是他母亲授意的。那象姑馆的管事同他说过这番话,他再也没有逃过。
而当年和他一同被买来的少年人,闹的闹,逃的逃,终究没有一个真能出了象姑馆。后来那管事说,等得他们年岁大了,在外头伺候人时得了赏钱,再来给自己赎身,这才能平安地走出那扇门。可过些时候他又说,倘若真能出去也未必是好的,外头的日子比这儿还要苦些。
这话却是真的,等得他们大些了,渐渐显露出相貌,生得好些的便由观里的人教些琴棋书画,相貌逊色又粗苯的就去后院里做起了杂役。他们中有一个生得又丑,身子又孱弱的,又兼愚笨不会吟诗弹琴,便叫管事撵了出去。后来听外头的人说,他做起了乞儿,没多久便活活饿死了。
贪颚说得这处,忽地问陈明世,道:“你有没有试过挨饿的滋味,那管事罚人虽会打上一顿,倒也不想坏了我们的皮肉筋骨,只叫我们好生痛一场,而后便关在柴房里,柴房旁是厨下,他叫我们在那里头饿上两日,再给一顿饭食,而后又关上几日,便是天底下最有骨气的人,都会像牲畜一般对他们摇尾乞怜。他竟然就这么饿死了。”
陈明世一言不发,只是满眼悲戚地望着贪颚,贪颚便笑了,道:“我说过了,这世上的事,不知有多少,是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