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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霜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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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走出卓尔房中半晌,商齮仍觉心悸不已,她亡命半生,最能明辨杀机,卓尔这回是真的想要杀她。只那一眼,商齮便知她此生断不能胜过卓尔,只有趁卓尔此刻决心未定,早早脱身。
自那日之后,卓尔依旧每日练剑打坐看书观星,却再不曾下山,仿佛那日暴雨倾盆,满地流民的景象,都不过黄粱一梦。
不觉已至霜降,商齮学了几月的剑术书文,已知皮毛,决心要下山。她本欲避开卓尔,自行下山,不料一日辰时,卓尔练剑归来,未去打坐,方自房中取了一方木匣和一柄长剑。
商齮见此也不以为意,转身要走,不料卓尔却叫住了她:“坐吧。”
商齮犹疑片刻,方才席地坐于卓尔前方,卓尔将长剑递给她,商齮拔了剑鞘,只见剑锋如芒,是柄利器:“你要送我?”
卓尔打开了木匣,将其中的物件一一取出:“这是我日前托付师兄替你求来的传符,这是中原各处可用的银钱等物,还有先前我师兄给你备下的衣物,你都带下山吧。”
商齮收了剑,皱眉望着卓尔:“你要我下山?”
卓尔将传符银钱再度收回匣中,搁在商齮身前:“有了这些,你可久居中原,你族人也不敢妄动来杀你,自此你可隐姓埋名,去做个巫医,安度此生。”
商齮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她望着那方木匣:“为何要帮我?”
“你解了我的惑。”卓尔淡淡地望着她,双目静如黑石。
商齮心中微动,她握紧那柄长剑:“倘若我不下山,族中之人也寻不到此处。”
卓尔敛目,沉寂半晌,方道:“你必定要下山。”
商齮一怔,直直地望着卓尔,心中顿生怨意。卓尔只是垂眼坐着,神色如常。
翌日辰时,商齮收拾了些衣物,用过早饭便下了山。行至半道,回头远望,只见林木森森,秋风萧飒,不见来路。商齮顿了片刻,忽然疾步往回走,走了半个时辰,仍不见那处居所,迷途而返,只得下了山。
正如卓尔所料,商齮在山下果真做了个巫医,在山下买了一处中原人的居所住下了,这一住便是三年,其间她时时上山,却再也寻不得去那间屋子的路,便是连从前练剑之处,都不见卓尔的踪影。
直至第二年夏至,她终究寻得了新设阵法的关窍,又见着了卓尔。那时正值平午,卓尔在檐下用饭,竟像是记不得她了,只道:“你并非山中人,请下山吧。”
商齮历经这两年的时日,脾性不似从前张狂,便在卓尔身侧坐下。她穿着前些日子,新置的这身朱红的中原人的衣裳,她们蛮族人皆爱这如花一般靡丽的颜色,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远远瞧着如同一团火。她坐着,说起了这两年在山下的日子:“我这两年在山下做了你们中原人的巫医,再没有伤人。虽说有些中原人要赖我的药钱,我也不曾伤了他们,只是略略施了些蛊,叫他们多受几日的病痛之苦便罢了。”
卓尔用了饭,便收了碟盏往厨下去了,商齮一路紧跟着,道:“前些日子还来了窃贼,我原是想杀了他们,又记着你嘱咐我的那些事,便学他们中原人报了官。”
卓尔将厨下收整了,便往房中去,商齮依旧随行,道:“在山下都是我自己做的饭食,较你是差了些,却都是你们中原人的那些吃食。”只见卓尔径自坐于镜前,便要打坐,商齮一时生了怒意,信手掀了那铜镜,不料卓尔却拔剑直指她的脖颈,那铜镜也叫他飞身收回手中:“请下山吧。”
商齮身侧的金蛇此刻便动起来,两年的光景它已长成半人高的长蛇,却像还认得卓尔,循着剑身直至剑柄,吐着信子向卓尔那处试探。商齮面上的怒意隐去了,她一双眸子如黑石一般静,望着卓尔问道:“你不认得我了?”
卓尔手中的剑顷刻间又略移了三寸,商齮连忙按住剑身,救回金蛇,道:“你不要伤它,我下山便是。”
商齮只觉心中五味杂陈,随后便转身往山下去了,半道上却遇着了徐不为,他远远立在前路,像是有待何人。商齮原本要避他而另行,不料他却呼道:“女子且慢,我待你多时了。”
商齮自腰后取出匕首,藏于袖中,又另取了许多毒物蛊虫,走至徐不为七尺之外便顿住了:“先生有何要事要问小女子?”
徐不为上前去,递出些果蓏:“你一路上山辛苦了,还未用午饭吧,我这里有点吃的,你不妨吃些。”
商齮一面瞧着徐不为,徐不为却只是笑着,颇为和善。商齮却并不理会他,反倒自袖中露出了那柄骨质的匕首:“先生有什么话,还是明说吧。”
徐不为亦不强求,收回了那果蓏,笑道:“倒也没什么,我今日来此见你是为卓尔。你不知,他在我师门中天资最佳,悟性极高,有仙人之相。若与你来往过甚,恐怕是耽误了。”
商齮以往在族中,只听得族中之神,受人景仰供奉跪拜,与她是天壤之别。而后在卓尔那些书中倒也见过,那些个仙人长生不老,自在逍遥,与天地共生死:“做仙人有什么好的?”
徐不为像是早料到她这性子,也并不恼怒:“那怕是要真成了仙人才得知晓。他先前替你求得一安身之处,算是成全了你,你终究是他的劫数,如今他自断了前尘,你便是再上山,也是无用。倒不如安心在山下清闲度日,也成全成全他罢。”
商齮却笑了,容颜姣好,双眸若墨,狡黠如狐一般,却又似毒蛇阴狠:“我偏不。”
翌日卯时,商齮自檐后的树上瞧着卓尔练武,他不似往日教商齮练剑时手持竹枝,身上并无一物,行动间犹如闲庭漫步。商齮便起了性前去突袭,不料卓尔却似背后生了双目般,一下扼住了她的脖颈,她连忙退开一步,卓尔收了手,转身便要回房中,商齮道:“你不愿杀我。”
卓尔骤然回首,一掌往商齮心口进取,商齮避之不及,只觉肺腑间一阵剧痛。她霎时间跪倒在地,种种咳喘了几声,几要呕出心肺。卓尔收了手,道:“杀你会乱了我的修行,可我未必不会伤你。”言罢,便往房中去了。
商齮怒视着卓尔,挣扎着起身,步入房中,却见卓尔于席间盘坐,正对一象镜便要打坐。商齮骤然止步,站在了卓尔身后,不觉间正视那镜面,眼前忽的浮现几个影子,她不由得心悸,卓尔信手将一象镜收回手中。商齮霎时间跌坐在席上,失神地望着满屋子的竹简,随后看向卓尔,喘息片刻,道:“我一直都记着,那些被我杀死的人,夜夜梦里都是满眼的血光,还有那个女人的尸首。先前你同我说不要与自己为难,后来我竟再也不曾梦到了,我以为我都忘了。”
卓尔并不言语,起身焚起了一炉香,香烟漫于室中,如一团云雾。商齮痴痴的望着卓尔手中的一象镜,道:“卓尔,你杀了我罢,我是你命中的劫数,我不死,你便难以修成仙人。你杀了我,我不怨你。”
“你与我并无仇怨,我不会杀你。”卓尔将一象镜重置于案上,商齮再望去,却什么也瞧不见了:“这话你先前也说过,方才我是诓你的,我才不会死。”她随即起身,信手自书柜上取了一卷竹简,细看来竟是那卷她未曾读完的《禹本纪》:“你果真不记得我了,也没什么。我想问你,那些在溪边彼此屠戮的人,后来如何?”
卓尔不答,商齮也没有再追问,二人互不言语,对坐半晌。商齮因笑道:“从前也没有同你说,我究竟是谁。按你们的话说,我是个蛮人,没有中原人的名字。被族中人视为不祥,是你帮了我,让我能藏身于中原人的聚居之处。卓尔,你救了我,让我像个中原人,可我终究还是个蛮人。”
商齮自降生的那日算起,从没有像这几年在山下活得自在,再没有人要杀她,没有人追着她定要取她的性命。她不必时时防备,处处小心,也再没有梦到过那些被她杀死的人。
在山下,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不会怕她,但她终究还是蛮人。中原人不怕她,却还是防备着她,对她避之不及,视她如同山中异兽。
她原不在意这些,可时日长了,便觉孤寂不已,每日望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无半分意趣。这世上可以许她一个藏身之所,却容不下她安然度日,只有在山中和卓尔相对,虽日日防备,却活得最为畅快。她终究还是上山了。
商齮下山时,已是人定,因日里天气晴好,卓尔正于房檐之上观星。卓尔远远瞧着商齮一路往山下去,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边不知何时又生了一团黑云,像是有一场山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