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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悟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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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雨声渐微,偶听得一声鸟鸣,愈发显得庭院寂寥。卓尔取下炉上熬的汤药,倒了四碗,端着两碗往厅中去了,却见李道痴还跪在门外,巍然不动,宛如一座直入云霄的险峰。
卓尔上前递了碗汤药给他,李道痴并不接下,这时屋内的人方换了外裳,因道:“起来吧。”
李道痴接过汤药,却只搁在身前,仍旧不起,屋内的人顿时皱起了眉:“你非要跪,就往别处跪去,别病倒在这,扰了你小师叔的修行。”
“师兄。”原来此人正是卓尔的师兄,徐不为。卓尔步入厅中,将汤药递给徐不为,徐不为叹息一声,道:“罢了,你去换身衣裳,自行下山吧。”李道痴闻言叩首,随即起身,径自往山下去了。
卓尔因去厨下拿余下的汤药,徐不为骤然问道:“她果真是……”
卓尔顿了一步:“是。”卓尔去厨下拿了汤药,欲往商齮房中去,徐不为拦住了他:“我有些话想问那女子。”
徐不为端着汤药步入房中,只见商齮歪倒在榻上,手臂的箭伤已敷了药,只是衣裳仍旧湿寒,一旁置了炉火,床上还有一件新衣。徐不为将那汤药放下,道:“醒了?”
商齮闻言眼睫微动,坐起身来,冷冷地审视着徐不为。
徐不为因笑道:“这是我师弟熬的汤药,你方才淋了雨,那是我师弟今年的新衣,你先换上,明日我去山下替你买几件女子的衣服。”
商齮自腰后取出匕首,藏于袖中,又另取了许多毒物蛊虫,面上乍然浮现一丝狡黠的笑意,显得分外娇柔灵动:“劳先生费心,不知先生可是要我做什么事?”
徐不为见此也不欲与她虚与委蛇:“我与门下逆徒日前曾去过你族中。” 商齮面上的笑骤然休止,一双眼阴冷如蛇目。
徐不为仍笑着,端起了那汤药:“趁热喝了吧,是治风寒的,不会致命。况且你本就不同寻常。”
商齮接过那药,倒在了地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徐不为。徐不为叹息一声,道:“你双亲如今都已亡故了,在族中也结怨颇多,却能保全性命至今,想必命数不凡。你族人避讳你的生辰,我粗略算算,你如今应恰是及笄之年。”
商齮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另一边拿着那碗,绷直了背脊。
“你身上的杀戮之气很重,兴许曾伤过至亲,又或是养父母?”
商齮顿时怒不可遏,伸出匕首向徐不为刺去,徐不为连忙退了一步,这时卓尔骤然入内,斩落几只蛊虫。
徐不为颔首笑道:“我现下明白了,多谢。”言罢,转身要走,又骤然回首,道:“若有惊扰,我心中抱愧。”
商齮死死地盯着他,随后怒视卓尔,卓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碗:“把衣裳换了吧。”言罢,行至门外,合上了门。
半个时辰后,商齮去了卓尔房中,却见卓尔正看着一册竹简,案上还搁着一碗汤药,那汤药与方才那碗想是同出一处,却还缭绕着如烟般的热气。
卓尔听得声响,不曾回头,只道:“把汤药喝了吧。”
商齮坐在了书案旁,端起了那汤药,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卓尔看完一册,又取了另一册:“你族中之人想必是我那师侄引来的。”
商齮喝了口汤药,顿觉那苦味直入肺腑,她皱了皱眉:“这个我知道……方才那人已同我说了,那人是你师兄?”
卓尔颔首,商齮眼里骤然浮现一丝冷意:“我想要杀了他。”卓尔抬首望了她一眼,而后仍看着那竹简。
商齮忽然笑了,仍旧喝着那汤药:“你说我是你的劫,你不杀我,还保住我的性命,你待我这么好,想是别有所求?”
卓尔收了竹简,只望着那面铜镜:“我说了,你能解我我的惑。”
商齮面上的笑意淡了,她将汤药放下:“什么惑,你说吧。”
卓尔忽然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起身去放竹简:“这是未至的命数,我亦不知。”
商齮冷着脸,沉默半晌,终究心有不甘:“我不管什么至不至,既是如此,我也就不欠你什么了,我要学剑。”
卓尔回过身来,自书架后取来一柄木剑,搁在了案上:“好。”
商齮方要拿起那木剑,又顿住了,看着那木剑上的纹理:“我还要习字,你们中原的字。”
卓尔坐回原处:“也可。”
商齮抬起头来,直直看着他,一时心绪纷乱如麻:“你什么都肯答应我?”
卓尔微微摇头:“因为这些于我不过寻常,不是什么难事。”
商齮颔首,不再去看他,忽将那汤药一饮而尽:“那便说定了。”言罢,便要离去,忽又止步,道:“那对你而言,什么是难事?”
卓尔面上浮现一丝笑意:“从前或许没有,往后你会知道的。”
商齮冷哼一声:“故弄玄虚,我生平见过无数虚伪的人,你比他们还要伪善。”语罢,她快步跑了出去。
自卓尔答应教导商齮的第二日卯时,商齮便跟随卓尔练武习字,无一日懈怠。每日早起,卓尔都会去先前那处练剑,练足一个时辰,而后便回了房中打坐,只叫商齮独自再练一个时辰。
正午时分,卓尔与商齮用了饭,各自歇息半个时辰,随后便开始习字读书,学上两个时辰,再用晚膳。待日落之后,卓尔便上了房檐,夜观星象,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偶有几日夜间大雨,卓尔总能避开,只在屋内打坐。
起先一月,商齮随他练剑识字,只觉疲累,时日久了,却发觉出古怪来。卓尔其人超世绝俗,怪诞不经。日日在山中除却练功打坐,烧饭用膳,观星眠息,再无旁事。且凡事循规蹈矩,皆有定数,何时行何事竟是心有算计,而分毫不差,却未曾有一日下山。
商齮平日里练武习字,实在觉着疲累厌倦不堪,便跑到山下,游玩一番,回得山中,却仍见卓尔或在屋内打坐,或在檐上观星,好似从不知疲乏倦怠。
这日商齮于山中又抓了条青蛇而归,却见那卓尔依旧于庭中打坐,她连呼数声不见回应,便将那青蛇置于卓尔肩头,不料卓尔却将那蛇信手打落,力道之重竟把它活活打死了。商齮只得将那青蛇开膛破肚,取出蛇胆等物,这时她肩头的金蛇骇得蜷在她的脖颈之后。此刻卓尔睁了眼,自商齮脖颈后接过那金蛇,置于一旁的石案之上,随后倒了茶水来。
商齮用那茶水净了手,随后亦饮了一口,只觉极其苦涩,便不愿再碰:“你近日何时下山?”
正是盛夏时分,于日落时分在庭中打坐亦觉几分溽热,卓尔喝着茶水,望着天边的落日,道:“我不会下山。”
商齮信手把玩着那金蛇,闻言抬起头来,调笑道:“为何,你是想守着我?可你不下山,我也不会学你,你是困住了你自己。”
卓尔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寂半晌,方道:“我本是修仙之人,师父仙去之时,命我在这山中一心修道,不理俗世。“
商齮这些日子随他识字看书,也略晓这仙人之说,亦不过同族中的巫神一般,故弄玄虚,顷刻间便害了人的性命:“什么仙,什么道,我觉着这茶水苦涩,你却说是道;我看你日日对着那面镜子,不知是做什么,你也说是道:练剑是道,看书是道,用饭还是道,那究竟有什么不是道?”
卓尔却笑了,庭院里吹来一阵风,和而徐,微微吹起卓尔的衣摆,卓尔的嗓音迟缓,如岁月恒久:“你说的都对,天生万物皆为道,道是造化天理,并无苦痛喜乐之分,且相生并消,而无尽也。”
商齮好似头一回悟到,书中的仙人飘然无所不至的姿态,却有些恍神,待商齮回过神来,却见卓尔笑意未减,急道:“什么道不道……全是些哄人的话,故作高深,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信不信都好。”卓尔起身,拿了那青蛇的尸身,自厨下去了羹食来,搁在石桌上,随后上了房檐。
商齮用着饭,高声问卓尔:“你真不下山?”
卓尔不答,只望着远处的山峦林木,云雾缭绕间有几只飞鸟起落,直至天际的一缕霞光散去,天色昏沉如墨,一时云开雾散,星罗棋布。
商齮用了饭,也爬上了房檐,坐在卓尔身旁,放下金蛇:“那你前些日子,不也下山去……了?”金蛇方才及地,在商齮身旁盘桓半晌,便往檐角处攀去。商齮偷偷瞧着卓尔,见他神色自若,不由得有些恼怒,便起身去够那只金蛇。
卓尔垂首,望着远处的山峦,如同蔓延的黑幕:“我那日还在山中,并未下山。”
金蛇藏在檐下,商齮伸手去够,却扑了空,她愈发气闷,索性回身坐下,道:“好,你是修仙之人,便是足不出户,也能在书中见得山下之事,那你可曾想要去眼见亲历?书上说你们修道之人通万物之变化,你都不曾见得万物,如何知其造化?”
卓尔怔了怔,顿时失了言语,只僵坐在那处,纹丝不动。商齮只当他是又行着如打坐般的修行,自觉无趣,便不再多言,索性下了房檐。可商齮不曾料到,这竟是卓尔命中劫难之始。
卓尔望着天际明灭不定的星子,忽然叹息一声,檐上飞来一只雀鸟,他望着那雀鸟出神:“竟是如此。”
那一日夜里,卓尔做了个梦,那是他生平头一回入梦,梦中有天地浮云,万海潮生,雷雨晴雪,所见之处皆是道法。最后是众生芸芸,无数人自他眼前走过,却有一层迷雾将他与众人隔绝,如天地浮云相远万里。梦醒时不过寅时,他站在房檐之上,远看着天边的一缕霞光漫入云中,晨风携雾,近处有飞鸟惊起,时鸣时落,这是他的道。此刻他已算出,星象和命相的种种终究会一一应验,商齮便是他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