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张蓓红 ...
-
乌苏后来没怎么见到胡云汉,跟阿朗和罗邈倒是天天见。突然有一天,罗邈对自己说:“我教你说这边的话吧。”
乌苏有些惊讶:“你会说这边的话?”
罗邈轻笑,“我看起来很没文化吗?”
“不是...”乌苏否认,“为什么要教我?”
“没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学吗?”
“我想。”乌苏这下没犹豫,而后又说,“...可以再教麦尔离跟何姆吗?”
罗邈看上去认真想了下,“可以,我想这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乌苏也认真回答:“谢谢。”
罗邈说:“不客气。”
乌苏迫切地想要学会这边的语言,因此后来他逮着机会就去找罗邈。一是想在突发情况下不至于任人宰割,二是希望能因此找到赚钱的途径,哪怕几率比原来就高一点点也好。
后来他终于能讲这里的话了,加上管制没一开始那么严,活动范围也被放宽了一些。乌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赚钱,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无所事事带来的心理负担。
而他的第一个雇主,名字叫张蓓红。
乌苏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这人单纯又好骗。
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毕竟在冰市这边,没什么人能在看到自己的样子之后,还愿意好好跟自己讲话的。
他深刻记得同张蓓红讲的第一句话。
“姐姐,天天送鸡蛋很辛苦吧。”
张蓓红当时愣住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警惕地问:“怎么了?”
“我帮你送所有的,赚的钱我拿一半,剩下一半给你,可以吗?”
张蓓红其实本来以为这个男孩和附近大多数乞丐无二,因此手里握着一点小钱要施舍给他,但她完全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缺钱吗?”
“嗯...”
张蓓红问:“那你的父母呢?”
她见男孩好像有点难以启齿的模样,赶忙摆摆手:“啊...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事的!”
“我父母...”乌苏低了头,慢慢说,“我父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概是西边吧...”
张蓓红点头:“噢...”
乌苏继续说:“我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噢...这样啊...”张蓓红想了想,“那要不...我的活儿直接分你一半好啦!你不用帮我送所有的,你就送你那一半,然后拿那一半钱,反正我正好送不太完。”
乌苏不知道张蓓红是不是为了安慰他故意这么说的,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猛地抬头问:“真的吗?!”
张蓓红点点头,“嗯,我叫张蓓红,你呢?”
“谢谢,我叫...乌苏。”
在张蓓红看来,乌苏那天说的所有话也许只代表了一个可怜孩子的小小请求。
可乌苏知道不是的。他为了得到这份工作,费劲心机。
那些话他练习了千百遍,在心里作了无数可能的设想。
每个小动作,不经意流出的微表情,那些自卑、不幸、悲哀通通都精心设计过。
他做了这么多努力,可不能白费了啊。
他在张蓓红家门口转了好几天,观察她的生活,然后摸清了她的作息。最后故意不经意般和她撞上,字里行间都在挑张蓓红的痛处下手,以此骗取她的同情。
她好像真拿自己当朋友了。
日后的相处里,张蓓红似乎把他当做了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于是乌苏知道了张蓓红的几乎所有事情。他知道她家庭的不幸,知道了她对张历的喜欢,知道了她生活的不易。
但乌苏并不觉得这一切和他有多大关系,因此在后来的时间里,当他找到有赚更多钱的途径时,连招呼都没和张蓓红打,渐渐疏远了从她生活里淡去。
自从学会了讲这边的话,乌苏找起工作来确实容易了许多。只要他戴上口罩,对别人说自己小时候被烫伤过,长得特别不能见人,再作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干活儿时又多出几分力,是没什么人会不雇他的。
自此乌苏大概学会了说谎,学会了伪装,学会了骗取同情,学会了做另一个人。
他在工地里搬过砖,在路口发过传单,给沿路的铁板烧老板打过下手。
基本上,只要不违法,不需要验证身份,哪儿钱多他就去哪儿。
尽管每日向阿朗上交的数目不需要那么多,但他本能性地留出一小部分存着,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加底气一样。
但生活总能不断给你惊吓。
乌苏本以为和张蓓红的交集会就此终结,可在那个大姐姐倒在马路中央的车胎前那天,自己正站在另一个路口,亲眼目睹了事故现场。
那是个清晨的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没多久。乌苏正匆匆赶去工地干活,在马路上走着,忽然听见远远有女人的尖叫穿透整条街道,在这无人的早上显得格外突兀。
“钱在这里!!!妈妈!!爸爸!!”
乌苏听见那撕心裂肺的熟悉声音,猛地回过头。不间断的巨大车鸣声接连着一声闷响,在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里,张蓓红倒在了柏油马路上,没能再说出话来。
乌苏心脏猛地皱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这是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看见生命的脆弱。
然后他看见那司机胆颤心惊地开了门下车,蹲在张蓓红旁边,试着叫了两句。张蓓红毫无反应,那司机不安地抬头望了望四周,又低头叫了两句。
张蓓红可能抽搐了一下,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
那司机看上去也吓得不清,他最后只好手忙脚乱地把张蓓红抬回了车上,但最后当他来捡张蓓红落在地上的信封袋时,明显愣了一下。
乌苏看见鼓鼓的信封袋里露出的人民币一角,他看见那个司机捡起了袋子后往里面看了一眼,看见了他眼神里的震惊和犹豫,他看见...
那个司机拿出信封袋里的纸币,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内兜。
司机再次上了车,扬长而去。
乌苏根本不可能追着那辆车跑,但他知道这附近只有一家小医院。他顾不上什么去工地干活了,立马朝那个方向飞奔过去。
乌苏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张蓓红仍然躺在担架上,头上缠了两圈绷带。她躺在那么多醒着或是昏迷的病人中间,那样满脸苍白,那样悄无声息,那样无人在意。
乌苏没来过医院,根本摸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他戴上了口罩,拉住了一个抱着一沓纸匆匆经过的小护士,“请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护士停了,粗粗扫了一眼,语速飞快地说:“这位是车祸,断了腿,需要手术。送她来的人说是去洗手间了。你是她什么人?”
乌苏愣了下,第一反应竟是什么也说不上来。
“呃...朋友。”
那护士点点头,表示知晓了,而后又要离开。
乌苏没想到那人就这样要走了,便问:“那个...请问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护士又一次被叫住,因此有些不耐烦,“别急啊!!没看见这儿躺着这么多人啊,先来后到懂不懂,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乌苏不好说什么,只得作罢。他站在张蓓红身旁,感受到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的无措。张蓓红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乌苏把她的手指松开,看见了一张小小的纸片。
纸片上写着几行小字,乌苏不大认得,但他隐约看懂了那是张蓓红母亲给她写的。
然后他看见了张蓓红衣服口袋里露出的土黄色信封袋的一角。
乌苏把那个信封袋抽出来,皱巴巴被捏成一团。乌苏轻轻把它展平,薄薄的纸袋,空空如也。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明明前不久张蓓红还笑眯眯地跟自己说着说那的,转眼间却像是经历了巨大变故似的成了这样。
那无端的内疚堆积起来,乌苏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反胃。
虽然张蓓红的遭遇和他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难过得要命。
如果自己当初没为了在她那儿骗一份工作而挑她的痛处下手,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或多或少利用了一点儿她的脆弱心理,今天这一切会不会有可能就不会发生。
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有...这像是犯了罪一样的感觉。
...
后来张蓓红终于进了手术室,而那个去洗手间的司机到最后也没回来。
几个小时后张蓓红是平安出来了,乌苏看着她被推进病房最靠窗的那个床位。
窗户没关严实,有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吹得人脸颊疼。
乌苏走过去关上了窗户,他没回头看张蓓红,走到了床对面那张摆了不少物品的小桌子前。
乌苏从口袋里拿出张蓓红母亲写的纸片,折好放在桌上,又拿出那个土黄色信封袋。
他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了皱巴巴一把钱。
大大小小不同面额和几枚硬币。
他一张张把他们展平,最后全部塞进了信封,又轻轻把信封压在纸片上面,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他的全部家当。
但他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