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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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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冉闵站在铜雀台上,望着台下河水流过,考虑着今日街头的算命先生对他说的话。
——石氏将亡。
那人低头走到他的马前停住,他以为是个男人,但从幂离下传来的,是女子温和悦耳的声音。
——大人不想做些什么吗?
女子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他的部下们恭敬地跟在身后,极为耐心地等待着,无人上前窥听。
冉闵没有回答。
这是谋反之事,即使说出的是拒绝的话,也难保不会落人把柄。路旁的行人看似漠不关心,但在他离开后,他们会津津乐道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然后这只言片语在被任意解构、添附之后会成为有头有尾的故事,从市井传入宫中,传到朋友的耳里。
不是什么好事。
朋友要操心的事够多了,不必再让他为无稽之言所恼。
女子抬起头来。透过幂离的薄纱,他看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很美的女子。和他母亲一样,有温柔淡雅的眉眼。
汉人女子的脸。
他本以为那女子还会说什么,但她只是对自己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谶纬可是重罪。按他的职责,本该将这女子抓起来投入大牢,但他只是让她走了。这都城里多得是心怀鬼胎的人,那些人尚不能兴风作浪,何况是个寻常女子。
不过,若说一点都不在意,那就是说谎了。
石氏将灭……么。
似乎并不是不可能。只要这北方的汉人和胡人一日不能相互接纳,就总有可能。
他这么想,朋友似乎也是这么想。石泓本迟迟下不了决心调和朝中胡汉大臣之间的矛盾,在打下秦地之后却一改之前的犹豫之态,立刻着手了。
毕竟符氏便是任凭自己和汉人的对立愈演愈烈、最后变得不可收拾之时,才被朝中鲜卑人钻了空子。
他们也是钻了这空子,或者说,天命此时站在他们一边,他们顺应了天命。
但那天命要离他们而去了吗?那女子凭什么作出将亡的断言?
她看起来胸有成竹,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该放她走的,至少应该问一问她那样肯定的理由。
但是已经晚了。邺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何况兴师动众起来,反而显得可疑,何必去招多余的麻烦。
他们的麻烦已经不少了。
据说长安的内乱由“招魂”而起。这流言在赵地也早已出现,只不过没有发生任何能够验证那流言的事,所以只是流言而已。但这流言如同活物,在他们攻占雍州入主长安,然后又返回邺城之后,这流言似乎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回来了。
有人死了,但与符氏不同的是,那些人并非死于疯病,而是死于严重的外伤。
——被剖开身体夺走了。
——什么被夺走了?
——魂魄啊,魂魄被夺走了。
有些人说,晚上在家中看到黑气侵入,早晨醒来家人身上就留下可怕的伤口,另一些说看到了妖物,举着爪子闯入门扉,大啃大嚼一通之后扬长而去,剩下没了魂魄的受害者挣扎不止。
还有更夸张的传言,但所有的传言都各不相同。
怪就怪在这里。
和符戎不同,朋友一直无暇理会这流言。说服同族的王爷们不要明里暗里对皇帝任用汉人、施以汉人的经世致用之道加以阻碍,就够令人焦头烂额了。
——我们既然从关外入主中原,应对之道自然要随之变化。汉人能一直占据这里让我们难以进入,难道不证明了他们的为政之道必定有可取之处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当年他们跟着匈奴人夺了汉人的地盘,本以为被遗弃的小皇帝死了便能高枕无忧,谁知逃到南方去的汉人立刻就拥立了一个新的,被困在北方的汉人们没有一刻不期待着南方朝廷的返回。
他也是汉人。他遇上了这乱世,他也要活命。
他还是个少年时,父亲带着他们一家投奔了在匈奴人手下领兵的羯人。
是奔着荣华么?
也许吧。
他被夹在中间,汉人瞧不起他,胡人也瞧不起他。
家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
没了归处。
想要做些什么。
那招魂之人找上的都是杀过汉人的人。只是这个理由而已。施法之人并不区分加害者是汉是胡,出生南方还是北方,只依照自己的标准和逻辑行动,别人辩解不得。
他也是杀过的。那流言若是真的,招魂之人有朝一日也会找上他吧。
在那之前做些什么。
那女子是这个意思吗?
昨夜已经来了刺客。出身羯人的王宫大族们怀疑皇帝决心用汉人大臣取代他们的位置,是他从旁煽风点火的缘故。刺客就是这些人派来的吧。
不是多么高明的刺客,被他抓住的时候连准备好的毒药都吞不下去。
——不过是忘了本姓的狗罢了。
那刺客竟这样说他,只为求快死。
于是他成全那刺客。
又是这样。
讨厌死了。
谁都这么说他,谁都不当他是自己人。他没有同伴,可也无法到别的地方去。
做些什么。
为了谁?
汉人不会感激他,羯人更不会感激他。
到底为了谁呢?
朋友派人来找他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他只看得到来人眼里反射的日光,却看不清来人的脸。
“陛下请您一见。”
他等了很久了。
冉闵朝墙壁捶了一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跟着来人沿台阶慢慢下来到台下。下面比台上还要暗一些,四周照明的火把上火焰温和跳动。
总觉得是假象。火不该是这样的,熊熊燃烧才是火的本性。
听说一个认罪长安女子被烧死了,结果当夜更多的人发了疯,所以才引起那场为他们制造了机会的叛乱。
既然如此,那女子就是无辜的吧。
符戎也许想借那一场闹剧显示自己已斩草除根,好彻底终结流言,然而符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么大张旗鼓地行刑只会适得其反,而且犯人还是个女子,而且还死得那样惨。
悄悄处理掉不就行了。
那女子要真是是祸害,悄悄处理掉,没了源头,流言自然就会消失。
又让自己的弟弟当着面看着那女子被烧死。据说是符绪养的歌妓来着?
除了泄愤,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意义。
有点蹊跷。
符戎过去并不是这么愚蠢的人。那场对符戎而言致命的火刑好像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戏码,只为点燃长安那一夜的暴乱。
莫名有种被人玩弄在掌心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被人操纵着。
也许他们也被操纵了。
被谁?
被那招魂之人吗?
不。不可能。
能操纵人的只有天命。符戎只是命中注定要失败,所以才犯下一连串的愚蠢。
是这样吧。
就像天命此刻似乎要离他们而去。
去年冀州和徐州遭了旱灾,之后接着发生饥荒,百姓道这天灾、连同那招魂带来的人祸,都是皇帝失德、官府无能所致,是老天对他们的惩戒。
有口难辩。
到了今年春天,旱灾也不像是要好转的样子,城外粮食无水浇灌一地荒芜,城内也无往年繁花似锦的景象了。
偏偏这时候,朝廷里四分五裂,身居高位的大臣们谁都没心思顾及民间灾祸,只有皇帝一个人惦念着百姓疾苦,但他的圣旨若无人遵循,也不过是空话。
冉闵摇摇头。爬上大殿前的台阶,在门口停下。
里面来人领他进去。朋友站在内院打开的门前,望着庭院中的一株开得正好的奇异花朵。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他看到那花朵极大,在院子里无精打采的其他花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院里吹过一阵风,花香顺着风进入屋内。
令人晕眩。
冉闵打了个寒战。
那花本很美,却令人感到……可怕。
“来了啊。”
石泓对他道,招招手让他过去。
“除了这株,其他花都没开呢。我问这是什么花,竟然没人知道。”
冉闵走近了打量那花儿,又是一阵花香传来,他再次感到头晕,连忙退后几步。
“花花草草什么的,我也不懂。”
他道。
年轻的皇帝笑了。
“我们都不懂呢。
“不止这个,不懂的事太多了。原来治国这么不容易,我只是想要国家安定而已,却连这一点也办不到。
“先帝戎马一生打下的江山,也许到我这里就保不住了。”
对着冉闵苦笑的青年一脸疲倦。
“叔叔仍然反对。那些跟着叔叔的王爷们都怕得很,自然不敢说话。
“你今天看到了吧?”
冉闵点点头。那样大摇大摆,想不看到都难。
“我都不知道这宫中的皇帝到底是谁了。”
“当然是陛下。”
石泓仍是苦笑。
今日是三月上巳日,按照汉人的习俗,今日该是春禊。皇帝的叔叔带着大队人马招摇过市,车马在岸上竞走,船只在河里争渡,又是饮酒作诗,又是骑射狩猎,好不热闹。
然而宫里冷冷清清。昨夜被刺客惊扰,今日人人都战战兢兢,无人有心寻欢作乐。
“叔叔既然等不及了,何必还遮遮掩掩的。”
“既是先帝留的遗诏,即使是陛下的叔叔,也不敢公然违反。”
石泓又转向庭院,望着那些花儿。
在这天灾人祸的时节独自占据整座庭院,是因为汲取了其他花草的养分么?
多么邪恶的花啊。
却又那么美,让人无法不看着她们。
“先帝已经不在了,遗诏不过是空话,公然与否都是一样。我不能坐以待毙,你也是一样。”
“……陛下已经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我难道还要等你来告诉我么?”望着院中花朵的青年又笑了,“我可是皇帝啊。坐这皇位的一日是我,这一方天下就一日是我的天下,我想知道什么,自然就能知道什么。
“我不问你,你就不会说,你也太能忍了。可我忍不了,我也不必忍。过去我敬叔叔,不过看在他跟着先帝东征西伐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先帝都让他三分,我一个小辈,恭敬相待只是遵循礼数而已。但我现在是皇帝,叔叔若把礼数误以为是软弱,那他就错了。”
冉闵打量着朋友的侧影。这个在宫中长大的胡族青年生得一副汉人书生温和清雅的面孔。先帝也许早已预见,胡人要在这关内立足,必定要为汉人所接受。太子自少年时便学习汉人的治国理政之学,知道与汉人对立绝不是办法。而先帝让自己与太子相伴,便是希望身为汉人的自己能助太子一臂之力吧。
只是先帝大概忘了,光靠太子,光靠他们两个是不够的。
远远不够。
“叔叔寻到了不错的刺客,竟连我都差点抵挡不住。宫女和太监伤了好几个,死了一个。本来是冲着我来的,那些傻子让开就好了,偏偏要挡到中间。看他们平常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谁想得到一个个竟这样不怕死。”
“那是因为陛下待他们好,他们敬重陛下。见陛下有难,自然要挺身而出。”
冉闵听到石泓低低的笑声。
“家人要害我,只是些下人,却想救我呢。”
“殿下说……差点抵挡不住?那是怎么……”
“有人帮了忙。”
“有人?是……谁?”
“我虽然也习过暗杀之术,但毕竟不像你,既没领兵打过仗,也没和人真刀真枪比试过,昨日那刺客突然杀进殿来,我竟慌了阵脚,预备好的剑都拿不稳呢。”
语气里都是自嘲。
冉闵没有说话。
不是的。朋友虽从未与人交锋,但他自小从旁看着,知道皇帝也不是泛泛之辈。只是他那模样,总让人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而已。若是朋友应付不了的人,他也未必应付得了。
朋友才是更重要的人,所以对方派了技艺更高的刺客去吧。
“剑落了手,我只好逃跑了。那样狼狈逃命,真是丢尽了君王的脸面。”
“人逃命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是啊。人都应该怕死的,但那些宫人却迎着我的面朝那刺客跑去了。
“我以为逃不过,那刺客却没有再追来。
“于是我又退回去看。
“就在这院子里。”
朋友指了指那奇异花朵盛开的、阴森森的庭院。
“昨夜月亮很亮吧?那刺客就躺在那里,旁边站着个宫女,身上都是血,手里拿着我落下的剑。”
“是那宫女杀了刺客?”
“我问那宫女刺客是不是死了,但她一听见我的声音,似乎受到了惊吓,手里的剑掉在地上。
“就是那时。
“那时候,我看到了这些花。这些花迎着月光——
“开放了。”
冉闵也望着庭院,仿佛置身朋友所说的月光之下。那些花朵缓缓扭动身体,舒展层叠的花瓣。
本应是很美的场景,冉闵却感到毛骨悚然。
“那宫女抖得厉害。我不知道她是害怕,还是在……笑。
“于是我走过去,探了探那刺客鼻息,确是死了。
“那刺客身上的伤口只有咽喉一处。了不起的剑法。”
朋友走到院中,伸手想要触碰盛开的花朵,突然脚下不稳,伸到半空的手转而扶住前额,冉闵要搀扶,朋友举起另一只手阻止了他。
“不必。”
石泓道。
“我可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人。”
朋友朝庭院深处走了几步,望着院中空地。冉闵也望去,仿佛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影,黑影旁边立着一个单薄的、满身是血的女子。
谁的血呢?
朋友回答了他。
“也许是受伤的宫人的血溅了她一身。她身上看不出有伤口,只是发髻散了。簪子落在旁边的地上。”
冉闵看到女子绸缎般的长发垂下,遮住她的侧脸。
“我把簪子捡起来给她,她接过去,然后把头发盘好。
“冉闵,那宫女是个汉人,而且是个美人。”
美人。
冉闵想起今日在街上碰到的女子。
那也是个美人。
“她终于看到是我,急急忙忙就要跑,我只好拉住她。
“她身上有香气,和这花的香气一样,但似乎又不同,她身上的香气更……温柔。
“她在哭。说人是她杀的,说她杀了很多人。
“我想她大概没杀过人,一时糊涂了,以为那些倒下的宫人也是她杀的了,怪可怜的。
“这时候侍卫终于来了。我很生气,责骂他们来得太晚了,要他们把刺客抬走,把这里处理干净,把那些宫人送到太医那儿去。
“我忘了自己本来拉着那宫女的,不知不觉松了手,再要问她话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陛下找她了吗?”
“当然找了,我立刻就叫人找了。但宫里这么多宫女,他们知道是哪一个?恐怕只有我自己看见了才认得出来。”
“护住了陛下,本是要受赏之事,那宫女为什么要跑?”
“冉闵,那是个女孩子,不是你我一样的男人。刚刚杀了人,她一定很害怕吧。”
“可陛下说她剑术很高明,如果不是为了杀人,为什么要学剑?陛下不觉得这样的人在身边……很可疑吗?”
“当然可疑。可她救了我,救了我的命。与其说我觉得可疑所以才找她,不如说我想谢谢她。
“冉闵,她看起来真的只是个寻常女子。”
“陛下,人……不可貌相。那宫女也许是个美人,也许也是个蛇蝎心肠的美人。”
“对谁而言?对我而言吗?若是那样,不如放任那刺客杀了我,为何又要救我呢?”
“也许别有所图。”
石泓摇摇头。
“也许吧。可我有求于她。”
“陛下……有求于那女子?”
“我要请她帮忙。”
“……什么忙?”
石泓从庭院走到殿前,踏上台阶,又从那些花儿旁边经过的时候,冉闵看到朋友用指尖划过花瓣边缘。
想要开口阻止,但是已经晚了。朋友已经回到了殿内。
“今日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石泓越过他,冉闵转身跟在朋友身后,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另一处院子。
石泓走到院中的玉石桌边坐下,示意冉闵也过去。
“这里清净些。那些花虽然美,但总让我静不下心。”
皇帝笑道。
冉闵依言走了过去,在朋友对面坐下。
侍婢们端上酒菜,可冉闵并无食欲。朋友大概也是一样,菜没上齐就挥了挥手,那些侍婢见状,纷纷退出院子看不到了,只剩一个在低头站在近处为他们侍酒。
“京城里现在怎么说我的?”
朋友一边把弄着精致的酒盏,一边语带戏谑地问道。
“陛下指什么?”
朋友笑了,端起酒杯酌了一口,旁边的侍婢走上来添酒,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
“装什么傻。天灾人祸,听说都怪到我头上了。昨日叔叔家有个儿子得病死了,叔叔还到宫中来大闹一通,责备我失德,所以才引来老天惩戒族人,还教训我该识趣些,把皇位让给有德之人、以保国祚才是。
“他儿子既然得病,不去请大夫,来找我做什么?难道我还要对大臣的家务事负责不成?”
“我也听说了。得的是疮,肉都腐烂了。老百姓知道了,都说是招魂。”
皇帝笑了两声。
“是么?和前几次一样的?”
“和前几次一样的。陛下,和之前长安的符氏……很像。”
冉闵迟疑道。
不该这么说。不该说像的。
可就是很像。朋友自然也知道,自然想听实话。
“很像么?我也觉得很像。可是我和符戎不一样,从小就不一样。”石泓说完饮尽杯中酒,又让侍婢添了一杯。
冉闵记得。
那时候还是匈奴人的朝廷,他们还小得很,都被送去做了人质,一直在匈奴人的宫中长到十多岁。后来符氏叛了匈奴人,石氏也叛了,他们分道扬镳。
朋友和符戎从未亲近,却总是同符戎的弟弟相谈甚欢。
他带兵攻入长安的时候没有见到符绪。
想来那时候长安城内已发生严重的叛乱,符氏宗室都灭了,符绪死在哪里了也说不定,他也无暇顾及。只要确定符戎死了,以及那背叛了符戎、迫不及待自立为帝的鲜卑人也死了就够了。
“所以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
冉闵听到朋友又道。
“叔叔说是我的错,可我要说是叔叔的错。
“若一定要说我哪里有错,那么并不如叔叔所说,错在背叛本族反而接纳汉人,而是错在放任朝堂身处高位之人欺压百姓。
“不论是本族他族,既在我的治下,就都是我的百姓,无论我让谁受了欺负,老天都要怪罪。
“既然说我失德,那我改过来便是了。”
“陛下要怎么做?”
“不是旱灾么,那今年的税赋就都免了,各地闹了饥荒,就让官府开仓放粮,家里有人前一年跟着攻打秦地的,把去年自带的粮食也额外补上。堵了百姓的口,这天灾便怪不得我了。
“只是这人祸,还要你帮忙。
“叔叔不是喜欢开宴么,可他毕竟还不是皇帝,再怎么奢侈也不敢直接越过君臣的礼法。那我便设最豪华的宴会请他、还有那些胆小如鼠的亲族们来,可他们既然来到这家宴,就别想走。”
石泓说着微微一笑。
“你今天一杯都没喝呢。”
皇帝道。
于是冉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侍婢走过来为他斟了一杯酒。
有令人迷炫的淡淡花香。
温柔清甜的香气。
沁人心脾。
也夺人心神。
他恍惚间听到自己答道:
“陛下……我的人马远少于对方。”
“所以还要找昨夜的宫女帮忙。找你不过是以防万一。不必都杀了,杀了那个领头的就完事了。”
“可对方会来吗?不会觉得有蹊跷?”
“我请客,谁敢不来?”
“可这太冒险了,万一失败了——”
“万一失败了,就说明命该如此。我已经说了,我不能坐以待毙。还是你竟不敢么?”
他当然敢。他们同乘一船,一损俱损。
“陛下,你刚才说还没找到那宫女,怎么知道她愿意帮忙?何况是个女人,真有胆量做这样的事?”
“这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办法,你有么?
“至于她愿不愿意,还要问问才知道。
“可她既然敢冒险救我性命,我想她是愿的。”
朋友笑着。
“不然昨夜她为什么不跑?
“她要么是愿为我一死,要么是对自己的剑术有足够的信心。现在看来,也许是后者。
“也许两者都有。
“叔叔最爱酒和女人,醉了便不省人事。不会比昨夜更困难。”
“何不……直接下毒?这样更保险些。”
朋友摇摇头。
“你怎么这时候反而糊涂?你都觉得可疑了,叔叔难道不觉得?叔叔到时一定会让人试毒。”
朋友喝下第三杯酒,侍婢再次走过来。
若真是如此,那么问题只剩下了一个。
“陛下,可那宫女不是——”
侍婢正要退下,被朋友握住了手腕,即使隔着衣袖,也能看出那手腕的纤细。
“等一等。”
朋友道。
“你……没事吧?”
朋友问道。
女子轻轻挣扎,可朋友并没有放手。
“有没有受伤?”
朋友又问。
那女子似乎叹了口气。
“……没有,陛下。”
温柔悦耳的声音,很年轻。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就好。”
朋友松了口气,终于放开了宫女的手腕。她放下酒壶要走,于是朋友不得不又拉住她。
“别走。”
宫女没有回答,但是停住了。
“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陛下……找我了?”
“嗯,从昨夜起一直在找,竟没人知道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回房去了。因为侍卫来了。”
朋友笑了。
“可你把我的剑拿走了。”
女子抖了一下。
“那剑脏了。我把陛下的剑弄脏了,带回去擦干净。”
“那你擦干净了吗?”
女子又抖了一下。
“擦不干净。”
有眼泪落在朋友拉着侍婢的手上。
“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一次朋友叹了口气。
冉闵觉得这宫女帮不上忙,只是叫人心疼。
杀人并非轻而易举的事。她这样心软,本不该学剑,无论她的剑术多么厉害。
可朋友只是站了起来,抬手拭掉宫女眼角的泪珠。
“去取来吧,我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语气温柔。
朋友一直很温柔,自小便是,所以看不惯符戎的粗暴。但朋友又不像符绪一样。石泓是个有决断的人。
不然也不可能在惨烈的争斗里继承先帝的皇位。
侍婢点点头,跑着去了。
朋友又坐下来,对着冉闵笑。
“找到了,原来平常替我斟酒的就是她。她总是低着头,我从未注意过,竟是这样的美人。她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陛下,我看她那样子,不像是能做刺客,恐怕得另外寻人。”
石泓自己斟了杯酒,又要给冉闵也添上,冉闵赶紧把酒壶接过来,自己添了一杯。
“要不是昨天看到她,我也想不到做这事。既要信得过,还要这么厉害的,并不好找,也许没有第二个,也许是老天爷送她来的。”
“陛下要把赌注全压在一个宫女身上吗?”
“当然不是。你不是也在么?这是在宫里,叔叔再有多少人也不能带进来。但我要让多少人进来,却没有人管得着。”
冉闵仍然觉得不放心。这时那宫女抱着一把剑匆匆跑回来了,像石泓说的那样,她一直低着头。周围很暗,看不清她的脸。
“给我看看。”
朋友放下酒杯道。那宫女把剑递了过去,朋友接过,拔剑出鞘,是把很长、很重的剑,并不适合女子使用,可这宫女,这女子竟用这把剑一招就结果了朋友都抵挡不了的刺客么?
的确是了不起的剑法,也许自己都未必胜得过她。
“用心擦过了,擦得很亮呢。你为什么说……擦不干净?”
“陛下……看不到吗?”宫女困惑地问。
“看到什么?”
“血迹。很……浓稠的血迹。”
朋友伸手把宫女拉到身边,又拉过她的手,一起在剑身上划过。借着院中的灯光和月光,冉闵看到那剑身锃亮。
“你看,是干净的,没有血迹。你看你的手,还有我的,没有血迹,对不对?”
那语气像在哄小孩子。
然而这宫女困惑的口气的确像个懵懂的小姑娘。
“真的……是干的。”
“你看错了。你昨天不该一个人悄悄回去,害怕的话,本可以告诉别人,本可以……告诉我。”
“告诉……陛下?”
“嗯,告诉我。”
宫女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
“很……害怕。”
“害怕……什么?”
“好多……声音。”
“声音?”
“害怕……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在这里。” 冉闵看到朋友突然想起自己似的,又指了指自己的方向,“他也在这里。”
可那女子仍然低着头,并没有看他。
“不是一个人?”
她又困惑地问。
“不是一个人。你叫什么?”
“小兕。陛下,姐姐们叫我小兕。”
“小兕,我问的是你本来的名字。”
宫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回忆自己的真名。
“我本来的名字?”
“嗯,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觋……罗。陛下,我的名字……是‘觋罗’。”
“哪个觋?哪个罗?”
“巫觋的‘觋’……绮罗的……‘罗’。”
觋罗。
真是个怪名字。
“觋罗,你不是一个人,别害怕。”
朋友笑着对宫女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女子身体一震。
“不那么……害怕了。”
冉闵皱起眉。
宫女的语气有微妙的变化。
是因为名字让她想起什么了吗?
慌乱还未消去,但已变得平静了些。
很奇怪。
她身上的花香也很奇怪,但朋友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不害怕了就好。你也坐下吧。”朋友把宫女牵到自己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然后把剑收入鞘中,放在桌上。
“你从哪里来的?怎么进的宫?”
“……不记得了。”
竟不记得了?
怎么回事?
“觋罗,那你记得些什么?能告诉我么?”
女子又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记得……哥哥……哥哥不在了。有人……师父和……把我捡了回去……春禊……还有……哥哥受了伤……我们碰到了……”
听不懂。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宫女十份简短地说完了自己的来历。
只能说来历不明。
“这样啊。觋罗,你生病了吗?”
“生病?陛下,我没生病,我只是……记不……清了。”女子的语气又发生了微妙转变。
不对。她记得,或者说,她想起来了,就像刚才想起她的名字一样。
冉闵莫名这么觉得。
“你说你杀了很多人?”他忍不住插话,结果朋友因此转过头责怪地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就是觉得很可疑,忍不住要问。
“我……杀了人?”
“你昨夜说的,你杀了很多人。”
“冉闵。”朋友低声制止他。
“可是陛下——”
“够了。”
他住了口。
可女子似乎很苦恼。
“我……杀了很多人?”
“觋罗,你弄错了。你只杀了一个人,你杀了那个刺客,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陛下?”
“对,你救了我。”
“陛下,也许是她进宫之前杀的——”
“我说了,够了。”朋友严厉地道,“冉闵,够了。”继而神情又变得温和,“你听着就好了。”然后又转向宫女。
“你的剑法,是你师父教你的?”
“嗯,师父教的。”
“你师父在哪里?”
“师父……不在了。”
“不在了啊。”
“师父不在了,只剩我和……”
“只剩你,和谁呢?”
“……哥哥。”
“你有个哥哥吗?你哥哥还……活着吗?”
宫女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我……走了。”
冉闵摇头。
哪里古怪,但她不像是在说谎,也许她真的记不得了。北方乱了这么多年,她也许是被拐来的,只是因为生得美,于是被卖进宫了,这样的事司空见惯。
这世道没有孤身一人的女子可以立足之地。
朋友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
“然后你就进宫来了?”
宫女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像……是这样的。”她的语气并不肯定,“我不记得了。”
朋友鼓励地笑着。
“觋罗,你刚刚还说到春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
纯粹的、好奇的语气。
“今天是三月上巳日,今日就有春禊。”
朋友笑道。
那女子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很美的一张脸。
汉人女子的脸。
他见过。
“你不是——”
冉闵脱口而出。
石泓再次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女子也终于看着他,但她眼里只有疑惑。
冉闵不说了。
一模一样的脸,又有哪里不一样。这宫女满脸愁苦,而白天的女子笑得胸有成竹。
不像是一个人。
那女子的话。
——大人,你不想做些什么吗?
还是不要轻易提起比较好。
“怎么,你认识这姑娘?”
冉闵摇摇头。
“不认识,只是见过长得像的。我认错了。”
于是朋友没有理会她,继续问那宫女话。冉闵只觉得可疑。
太巧了。这两个女子,过于巧了。
从中又挑不出任何破绽。
也许真的只是巧合。
这宫女脸上的忧愁让她显得楚楚可怜。
也许她们就是两个人。
不是也许。一定是。不然怎么都说不通。
“陛下刚刚说……春禊?”宫女第一次主动开口。
“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你记得春禊。”
宫女的表情变得柔和了,眼角下垂,嘴角上扬。
太像了。
要么是妖术,要么是他疯了。
冉闵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也没疯。
只是弄错了。
“我记得。”宫女看着朋友,微微笑了。
“我记得我和……哥哥……还有……”
“还有什么?”
“春禊。”宫女用做梦一般的欢快声音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
宫女轻声唱道,然后站起身,石泓松开牵着她的手。
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宫女一边唱着,一边轻盈地舞起来。
石泓没有阻止,只是看着。
缓歌妖丽,慢舞萦回。
宫女的袖子在空中飘飞。
翩若惊鸿,暮为行雨。
“陛下,这是——”冉闵小声问道,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小声。
“《山鬼》。这是汉人南方楚地的唱词。”
石泓也轻声回答。
好像不敢打扰院中落入人间的天女。
明明那只是个平凡的人间女子而已。
宫女突然惊醒一样,停了下来。
“陛下,我——”
“没有等到呢,”石泓笑道,“神女没有等到恋人呢。”
宫女也笑了。
“总能等到。
“他……来见我了。”
“‘他’?‘他’……是谁?”
“哥哥……七郎……来见我了。”
“七郎?七郎是觋罗的……心上人么?”
宫女又恢复了之前愁苦的神情,捂住了心口。
“可是……”
“可是什么?觋罗,七郎见到你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辜负了……”
“辜负了?谁辜负了……觋罗,七郎辜负你了吗?”
宫女立刻摇摇头。
“不是的,是我……”
“你辜负了……七郎?”
宫女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七郎他……公子他……”
到底怎么回事?这宫女到底发生了什么?
“觋罗,到底是谁辜负了谁?”
朋友替他问出了问题。
可宫女眼里眼泪涌了上来。
“我害了他。”
名叫觋罗的宫女捂住了脸。
“陛下,我害了人。
“可我本来——
“我只是想帮他们——
“要是他、要是他没有对我那么好就好了。”
还是听不懂。
但一定是什么悲伤的事。冉闵感到只是听着,就替这女子心疼起来。
这世道没有谁活得容易。她也经历了不少事吧。
朋友站了起来,轻轻把哭泣的女子抱在怀中,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她。
“没关系。觋罗,没关系。”
宫女再一次惊醒一般,把朋友推开了,然后退了一步。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
“陛下——”宫女惊慌失措地道,“我不能——”
朋友朝宫女走了一步。
觋罗又退了一步。
“不能如何?”朋友问道。
宫女又摇头。
“我不想——再辜负别人了。”
冉闵看到朋友停在原地,再次露出惊讶:
“你不想辜负别人?你不想辜负……我么?”
宫女惨淡地点头。
“我不想辜负陛下,所以陛下……不要再过来了。”
觋罗又退了一步。
“可我只是——”
“我知道。陛下……陛下是好人。”
“好人?”
“陛下是好人,所以我不想……辜负陛下。”
一阵难以忍耐的沉默。冉闵看到朋友叹了口气,又退回原处坐了下来。
“我愿意去。”
宫女道。
觋罗也走回桌边,停在离石泓几步远的位置。
石泓抬头望着觋罗,冉闵忍不住叫他。
“陛下,你真的相信这个……相信觋罗?”
“你觉得,我该不该信?”
冉闵答不上来。觋罗她也许经历过什么,但她说不想辜负朋友的时候,看得出她说的是真话。
石泓见他不回答,只是落寞地笑了。
“若我不信,迟早也要死在叔叔手里,也许死得更惨。若信了,而她失败了,或者她骗了我,我也只是早死几天而已。但若她没有骗我,死的就是叔叔,而我仍是皇帝。冉闵,我要信她。”
“陛下真的要相信她么?”
“我相信。”
莫名的笃定。但石泓说的没错,他们再不行动,便要坐以待毙。这宫女虽然可疑,但看起来……
似乎是值得信任的人。
况且他到时会领兵在外。若这女子叛了,还有他能保护石泓,而石泓自己也不是等闲之辈。
毫无章法、也毫无把握的谋划,但本能地觉得,若无意外,便会成功。
若无意外的话。
“既然叔叔的儿子死于招魂,这问题自然出在叔叔家里,出在叔叔身上。老天都要惩戒他,我便不得放任他。这样又堵了老百姓的口,那流言也怪不到我头上了。”
石泓故作轻松地道。
“所以觋罗,我的性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了。若你办成了,我们三个还能这样再聚。若你失败,或者你骗了我,那我就活不成了,而你牵涉其中,也未必活得成,只有他,”冉闵看到朋友又指了指自己,“只有他,领着兵马,也许还勉强能活。
“可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要骗我,否则你昨夜就不会救我了。
“觋罗,你会骗我吗?”
宫女望着朋友的眼睛,第二次露出笑容。
“陛下,我不会骗你。”
“那就好。
“若你成功了,等我料理好后面的事,我就送你回家吧。”
“回家……?”
“你家在南方吧?”石泓笑道,“你刚才唱的,不是南方的曲子么?”
宫女愣了愣,也对着石泓笑了起来。
“陛下,我……没有家了。”
冉闵看到朋友的笑容僵住了。
“没有归处了。”
女子十分寂寞地道。
冉闵又闻到那股令人眩晕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