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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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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月犯岁星,在胃。太白犯昴。彗星见于亢。
星陨有声。」
28
陶七伸手抚摸烧得焦黑的大门,粗糙的质感让人确信这是真实。
门边已开出细碎的花朵,五颜六色甚是好看,像在蔑视身后黯淡的墙壁一般。院中有鸟鸣声传来,叽叽喳喳,比过去有人居住时还要吵闹。
“生”的喧嚣总是能顽强克服“死”的寂静。
陶七嘴角微微上扬。
又回到这里来了。
“回来”。
这个词变得不那么准确,毕竟能够让这熟悉的深宅大院作为“归处”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进去看看吧。
小的时候觉得这门高不可及,跨过门槛的时候总希望自己快快长高长大,好像长大了就能够不再局促不安。觋罗那时候还要矮,只能先拉着他的手爬上门槛,再从门槛跳进门里。后来终于长大了,也觉得这门不过如此。他总是先进门,等着觋罗从后面慢悠悠地走过来,拎起裙角露出纤细的脚踝,轻巧地跨过门槛,然后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进院子深处。
——我们回来啦。
她总是习惯性地喊一声,然后就会有家里的仆人从某一间屋里探出头,笑着迎接他们:
——觋罗和七郎回来啦。
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那些年,这里就是家。
桓远和他们一起的时候也会跟着喊这么一嗓子,然后那些仆人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桓家的小公子连自己家都找不到了吗?
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再也回不去了。
陶七走进了门里。
那时的火一定烧得很大吧。他记得,闭着眼睛也能窥见赤色火焰的亮光,此刻院内的狼藉都是那火光孕育之物。
觋罗用火把点燃他们长大的后院,点燃放满师父藏书的房间,点燃桓远曾坐在上面休息的老树,点燃他们跑过无数次的走廊。
她是什么感受呢?
很难过吧。可那是师父的嘱咐,师父不愿意自己和前人所积累的学问,落入不合适的人手里。
又是春日,院子里没有花儿的嫩芽了。
陶七走到师父过去给他们上课的屋前坐下来,过去他也曾坐在这台阶上。
令人怀念。
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要是此刻也坐在他身边就好了。
——哥哥。
想听她叫自己。
——七郎。
想把她抱进怀里。
我明白了。觋罗,我现在明白了。
那是他的妹妹,他的同伴,他——
深深爱着的心上人呢。
可现在也只能放在心里了。
——我们迟早要回到北方去。
他失败了。桓远失败了。她以她的方式,要实现师父所言。
可她只是个女孩子而已啊。这大义太沉重,代价是她自己。
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可陶七仍想让觋罗知道。
很多人都爱着你呢。
觋罗,我爱着你呢。
因为你是你,因为你是“自己”。
你对我们来说,对我来说,和我们对你来说,是一样重要的。
微妙的错位。
觋罗不知道这错位的存在。
她意识不到,所以才是她。
多么悖论。
师父错了。觋罗能明白,因为她也是人,所以一定有明白的可能。
我要让她明白。
他在那寺中获得了真相。
……魂。
招魂的真相。
明白的那一瞬,感到一阵奇妙的、熟悉的感觉。
师父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懂了,但他又好像没懂。但他确实明白了其中哪里不同。
寮元说他悟了。
不可言说。也许是吧。说出来就不是了。
可惜那卷古旧的书也被烧掉了,不然还能再仔细看一看。现在想来,师父和自己认为是牺牲的东西,对觋罗来说只不过是回归本源而已。
那是归处。对她而言。
但陶七要告诉她那不是。
都是真的。这问题的回答并无真假之分,只是看回答的人站在那线的哪一头。如果跨过了那一线,就会得到相反的答案。陶七两头都看到了。
师父觉得这样看到才有意义。
但也只是看到。
知道了“无我”,愈发明白“自我”的意义,愈发舍弃不了“自我”。
这才是人。
陶七并无意修道成仙,他想做一个人。他的选择仍在这一侧。
觋罗看不到那条线。她不知道有另一侧的存在。
她已懂得无情和残忍,她要践行的“道”与她心存怨恨并不矛盾。人既能行义,也能作恶,她因她的怨恨,因践行她的“道”,允许许多人为此丧了命。
那怨恨里既有那些魂魄强加给她的,也有她自己的。
师父本担心的是他,担心他顺着怨恨的因果攀援而上,任凭那因果夺取无辜之人的性命,所以师父才多授觋罗半招,希望若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有人能阻止他。
但师父不知道的是,陶七明白那因果该在何处斩断。师父当年已替他的父亲和兄弟报了仇。超出这因果,复仇将成“不义”。
觋罗不明白,所以她才能对那些人无情。但她又明白,所以她保全那青年性命。
她终究也是人。在她意识不到的地方,她同时为自己的“道”和作为人的本能所缚。她现在或许已经开始困惑了。
并不算是白忙一场。
只是还不够。
去找那个人帮忙吧。
陶七这么想着,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正要出去的时候,听到院门口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七郎?是七郎吗?”
陶七循声望去,是他认识的人。
“姐姐,是我。”
站在院门口的妇人,是过去和他、和觋罗、和师父一起来到这里的丫鬟姐姐,小心翼翼地叫他,眼里又惊又喜。
丫鬟跑了两步,又慢慢走过来。
“真的是……七郎?”
“真的是我。”
丫鬟走到陶七面前,扶着陶七的胳膊,一边打量着他。
“七郎的伤……都好了?”
“都好全了。”
丫鬟长吁了一口气,朝陶七左右看看。
“觋罗?觋罗到哪儿去了?”
陶七犹豫了。
丫鬟见他没回答,又问道:“觋罗没和你一起吗?”
“我们走散了。”陶七决定说实话,他还有事要问,若是说了谎,就不方便问了。
丫鬟的表情同预料之中的一样暗了下去,但立刻安慰陶七似的笑道:
“这样啊,发生了些没办法的事吧。就算只有七郎也好。”
“姐姐放心,我会找到她。我一直在找。”
“是吗,那就好。要不是拖家带口的,我也和你一块儿去找了。”丫鬟苦笑道,“家里几个孩子离不来我。”
陶七也笑了。
“姐姐就等着吧,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丫鬟欣慰地道了声“就指望七郎了”,然后像小时候一样,替陶七把衣服理好,回到院门口拾起刚才落在地上的包裹,又走过来。
“七郎,过来看看吧。”说着推开院中唯一一间屋子的门,对着屋里说:
“先生,七郎来看你了。”
说完让到一边。陶七走了过去,看到屋子里烧得焦黑的案上摆着师父的牌位,牌位前有一小座香炉。
“本来按先生本家的仪式,是不该这么简陋的。但本家那边一直不方便把先生的灵位请回去,只好先放在这里了。先生要是在,一定说灵位也不必了吧。可本家那边也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好,总觉得不做点什么不行呢。“
说的是呢。
“姐姐,师父成仙去了。”陶七道。
丫鬟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啊,一定是。”
陶七和丫鬟一起为师父上了香,然后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后屋子的门就这么敞开着,香的气味从屋内缓缓飘出来。
过去也是这样,屋内点着香的时候,他和觋罗就在屋外练剑。
太多回忆了。
“你们刚走不久,就有人奉命来抄家了,本来是要连你们俩也一起问罪的,但见人走了,宅子也烧得差不多了,只好不了了之。恰好那时候不久又传来消息说秦军马上打到建康来了,朝廷顾不得追你们,后来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先生让你们别回来,怎么还是回来了?”丫鬟问道,又自己回答了,“唉,七郎那时候一直昏着,我们说的话也不知道呢。
“先生是冬天的时候走的,那一天下了大雪。我记的这么清,是因为那天傍晚雪停之后刮起了大风,晚上云都散了,我到院子里倒水的时候看到了流星呢。
“又大又红,想忽略都不可能。”丫鬟看着陶七笑,“你们和先生一定都能看出什么那有什么意义吧。但我只想到,那说不定是老天也在怜悯先生命不该绝呢。第二天我回先生的本家去问老爷怎么把先生从大牢里接出来,到了那边果然也说看到了流星,但大家都不敢问。
“老爷说先生是背着罪名死的,本家不能出面,只给了我一大包银子,让我到牢里求人把先生带出去埋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丫鬟故意卖关子道。
陶七便笑着问:
“怎么着了?”
“前一晚先生还躺在那儿被草席子盖着呢,第二日就不见啦,牢里的守卫看到都下了个半死。但我知道,就跟七郎说的一样,先生一定成仙去啦。”
丫鬟说着咯咯笑起来。
陶七也哈哈笑出声。
等两个人终于都笑累了,丫鬟才接着道:
“本家那边怕惹麻烦,我就只回说都料理好了,那边便没有再问,只每月打点些银子来,让我给先生上上香。虽说先生走了,我们这些还在的人总还想替先生做点什么,所以就那么立了个灵位在那儿。横竖不能放自己家里,放这里正好,不会有人来。”
“除了姐姐还有别人来吗?”
“以前有的,现在只有我了。那老不死的老头儿终于走不动啦,拜托我连他的份一起给先生供上。七郎烧的那一支香,就是替老爷子准备的。”
“姐姐说的是以前赶车的老伯?老伯还在吗?”
“是啊,七郎也觉得他活得也太久了吧。”
说完两人又一起笑起来。
陶七感到一阵暖意。
这里又有家的感觉了。
“姐姐知道祖叔叔怎么样了吗?”
丫鬟本还在笑,听到陶七问的话不由得收敛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
“祖将军也不在了。听说也是得了病,就在先生走了不久之后。七郎,那三个人都不在啦。”
是啊。先是桓将军,然后是师父,最后是祖叔叔。
三个一直坚持要回到北方去的人都不在了,现在的朝廷里还有人记得他们的故地么?他们还回得去么?
“七郎,你和觋罗怎么走散的?”丫鬟问道。
“我们……遇上秦军了。”
丫鬟的脸色变了。
“你们……遇上秦军了?那觋罗她岂不是?”
“姐姐,她还活着呢。我知道。”
“七郎怎么知道?”
“我们一起长大的。觋罗要是死了,老天爷会给我什么线索吧。”
丫鬟只是摇了摇头,未作评价。
“希望真是如此。觋罗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丫鬟虽语气里都是疼惜,但陶七莫名有些恼火。
她还活着。
不要用说死人的口气说她啊。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她还在。
然而丫鬟姐姐是出于好意,不必与她争辩,于是陶七只是接着问:
“姐姐知道桓远怎么样了吗?”
“听说了。那孩子也不容易,据说是一个人拖着条断腿回来的,到了建康的时候都半死不活了,昏倒在城门外边,守城的见他穿的是将军的衣服,赶紧抬了回来。后来醒了,一个劲儿叫着要到宫里见陛下,闹了好一阵子。”
“那他见到了吗?”
“听说没见到呢,而且又是打了败仗回来的,家也被抄了,人家都劝他不要自讨没趣,后来一声不吭地走了,也没人知道去哪儿了。”
“是吗。”
一阵沉默。
半晌,丫鬟又开口了。
“那一年大家都不容易。先是秦军打过来了,我们在城里被围了好久,天天提心吊胆。后来又要出兵,到处征兵也惹得人心惶惶。我丈夫也被征走了呢。”
“那……回来了吗?”
丫鬟见陶七一脸小心翼翼,赶紧说:“回来了。那一次也算打了胜仗吧,除了被留下守边的,不少人都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是啊。”
也有很多人没回来吧。毕竟是在打仗,不可能没有伤亡。
要不是祖叔叔,他也差点回不来了。
说话间院中的阴影已经变长了。丫鬟站了起来,拍拍裙子道:
“我该回去做饭了,七郎也一块儿来吧。虽然饭菜比不上先生这儿的,但味道肯定差不到哪儿去。毕竟以前这里的饭也是我做的嘛。”
陶七也站起来,婉言谢绝,道自己还有事要做,丫鬟也不勉强,只交代了住处,让陶七随时都可以去。
“七郎,要是找到觋罗,带她一起来吧,还有桓家的小公子也是。人多些才热闹啊。”
陶七都应“好”,说自己还要在这里再待会儿。丫鬟又嘱咐走的时候关好门,到了外面离官差远一点,别被认出来,然后就走了。
“七郎保重。”丫鬟嘱咐道。
“姐姐也保重。”陶七也道,目送丫鬟出了院子。
天色暗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吗?
陶七笑了。
肯定在那里吧。
借着落日前的光线,陶七回到屋内,今日供上的两柱香已经灭了。
师父也看到了吧,但是师父选了那一侧。
师父对这一侧失望了。
可觋罗不一样。觋罗连这一侧都没见过,这么任她去,那也太可怜了。至少让她看一看这边也好,让她明白那条线的存在也好。
这么决定了。
既然来了,再四处看一看吧。
陶七收拾好供桌上落下的灰,从屋里退出来,关上门,朝自己和觋罗过去住的院子走去。
一开始师父觉得他们还小,两个孩子挨得近些好相互照应,于是选了间光线最好的院子让他们各挑一间房住了进去,后来成了习惯,即使长大了,他们也没有谁说要搬到别的院子。刚到建康的时候他常常做噩梦,有时候满头大汗地惊醒,就看到觋罗披着头发趴在他的塌边,看到他睁眼就赶忙问:
——哥哥怎么了?
他便知道一定是自己梦里又吓得叫喊起来了。他把梦的内容告诉觋罗,觋罗被那些沾满血腥气的场面吓得起身就要去找师父,可师父那时候忙于指挥搭建占星台和打磨星占用的一大堆仪器,陶七赶忙叫住她。
——可是哥哥,我害怕。哥哥也害怕,所以才做这样的噩梦吧。我们去找师父好不好?
那时候还很小的觋罗流着眼泪恳求他,他便懊悔自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了。从那之后他只道是梦,并不说到底梦到了什么。
——我们会打扰师父。你害怕的话,就别回屋了,我抱着你睡,就不害怕了。
觋罗乖乖听话。
长大之后,他不再这么说,但觋罗仍在他偶尔因噩梦惊醒的时候点一盏灯,低垂着发髻坐在旁边的案上拿本书看,并反过来安慰他:
——有我陪着七郎呢,快睡吧。
他们总是这样相互陪伴、相互支撑着。
现在也是一样。
该走了。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回忆,再不走该伤感了。
陶七又回望了一眼面目全非的院子和房屋。
现在还不是伤感的时候。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夕阳的余光给万物染上暖色的边缘。
这时间正好,去找那个人吧。
——先生背了妖言惑主的罪名。
但师父不过尽了自己的职责,所以才终于失望了吧。
他受伤之前祖叔叔已经被夺了统辖全军的职权,要祖叔叔那样的人眼看着形势从一片大好到节节败退,祖叔叔的病大概也因忧愤而起。
桓将军也是。桓远也是。
天意弄人。若无机缘,便只能随波逐流。
觋罗碰上了机缘,也许只是因为比别人能稍微看到更多。
但也只是多一点而已。
人要如何才能了解天意?
这世上的变化莫测,区区个人如何才能掌控?
人能操纵和改写的也许并非天意,而是世间为个人固执与偏见所扭曲的、这世间的“真实”。
真正摆脱这“真实”的人在嘲笑他们吧。
师父会嘲笑他们吗?
这么想着的时候,陶七已站在建康城门前。
久违了。
城门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和长安相同,又和长安不同。这才是他了解和熟悉的地方,但他为了陌生的长安而不得不抛下这里了。
多么奇妙。
归地。
到底什么是归地?
心之所向与大义所指竟南辕北辙。有人选了前者,有人选了后者,都是种选择。
陶七忍不住笑。
自己糊涂了。
好像又站在长安那座红阑长桥之上。
若是沉沦,就再也摆脱不了。
他沉沦了吗?沉沦在这南方的安逸与平静之中了吗?
一样的。这里和长安一样的。世间是一样的。
夕阳落下去了,街上灯火通明。陶七随着欢闹的人群进入城中,忽然想起今日是三月上巳日。
身边这些人是在城外水边行过祓除之礼,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来的吧。
竟忘了。那个人大概也忘了。
陶七走进一间歌舞坊,不动声色地避开店内的伙计,来到角落,沿着台阶向上,一直走到最高一层。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还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会见到的是另一个人。
他们太像了。
高处的楼阁上,一群姑娘载歌载舞,他过去见过她们,而她们也认出了闯入这里的青年。
“你是……”
舞停下来,歌声也低下去。
有几个姑娘用袖子掩住嘴交头接耳,一边打量着面容清俊的青年,她们宽大的袖子直落到地上。
“他不是——”
“是啊——”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道。声音从那群歌女身后的露台上传来。
“时辰到了?”
那群姑娘面面相觑了一番,叽叽喳喳笑起来。
“还早呢。”有人答道,“公子,你的朋友来了。”
“朋友?我没有什么朋友。”
那些姑娘笑得更欢了。
“七郎不是公子的朋友吗?”
她们望着陶七,陶七露出苦笑,朝前走去,那些姑娘为他让开一条道,他这才看到坐在露台边缘长椅上的人,手里端着一只酒盏。
和过去英姿飒爽的样子不一样了,光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落魄潦倒。
只是那张脸是一样的。
陶七走进露台,靠在门上,听到屋内的姑娘们善解人意地退出去了。
桓远看着他的眼里既无惊讶,也无喜悦。
只是冷淡。
“七郎,你竟想起我来了。我现在可是人人避之不及,找到这里来的,你还是第一个。”桓远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旁若无人地体味了片刻,再次开口,“恐怕也是唯一一个。”
“我来寻桓兄帮忙。”
“陶七,你可真窝囊,”桓远缓缓叹了口气,“连你师父和觋罗都保护不好。”他放下手中酒盏,站了起来。
陶七面上突然挨了一拳,后退一步,但未还手。他感到眼冒金星,鼻腔中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抬起手用袖子擦掉面上温热的液体,青色的衣料上顿时染上点点艳丽的红色。
桓远已经坐了回去,从容不迫地吹了吹发红的拳头,“说吧,帮什么忙。”
“我以为桓兄这一拳便是拒绝了。”
“这拳为了觋罗。你要我帮什么忙?”
“北地,羯人石氏之地,桓兄可曾听闻那里的消息?”
“听说了。赵地不大安稳,传闻要是真的,那么可不是一般的刺客。和长安的事有关?”
“桓兄也觉得是?”陶七微笑,“我要去寻那位刺客。”
桓远冷哼了一声,“自寻烦恼。你寻那人做什么?莫不成想阻止他?”
“正是。”
“你自己不行?”
“我自己不行,所以请桓兄帮忙。”
桓远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陶七,你和过去不一样了,懂什么叫自知之明了。当年我胜了你,反而输给了觋罗,谁想得到呢。”桓远眼角渗出了泪,陶七不懂他是笑得太厉害,还是在哭。
哭那个桓远当作妹妹爱护的女子,温柔可亲,剑舞起来却潇洒利落,剑尖指向桓远咽喉的同时,还语带笑意。
“哥哥你瞧,我替你赢了阿远。”
那时桓远吃惊地愣了片刻,也笑,“真没想到,是我输了。”
陶七苦恼得紧。就差那半招,但师父就是不教他。
想来师父担心的是他,却没想到误入歧途的是另一个弟子。
不。不是歧途。他已知晓真相,所以愈发怜惜她。
“赵国的事,任他们去好了。死了不少羯人贵族,你不觉得痛快么?”桓远说着,眉尖下沉,唇角扬起,英俊的面孔上愉悦消逝,凌厉中透出残酷无情,“‘招魂’,真是不错。秦灭了,看来下一个就轮到赵。我们的百姓活着受的苦,就让他们死后来品尝。”
陶七缄口不言。桓远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这点还是老样子,闷葫芦。”他起身,“横竖你都不说,我就不问了。什么时候动身?”
陶七松了口气,“愈快愈好。”
桓远又笑了,神情恢复柔和,隐约能看出少年时的样子,“心急这点也没变。明日。得让我醒醒酒,这副样子出门拖了你后腿,要我去就没用了。”
桓远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或许是真醉了,脚步略微歪斜,似乎拖着一条腿。他倚住栏杆,俯视街上热闹非凡。百姓总是最顽强,国家惨败至此,这南方仍留有生的余地,于是“日常”从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中、孩童的嬉笑声中、乃至路人相撞之后的怒骂争吵声中蔓延开,身处其中的人从此刻的平凡无奇获得世间安定的错觉:若能暂时忘却苦难,愚昧与狭隘未尝不是祝福。
于他们二人来说不是。
他们身处平凡之外,亲历人间炼狱。死只有一瞬间,片刻恐惧之后再无一物。看到的人、活下来的人满怀惊惧,未至此生尽头便无法解脱。酒是唯一的药,清醒之时必须面对的苦楚,神魂颠倒间可以抛之脑后;醒过来更疼,于是需要更多的酒,循环往复,醉生梦死。这不是他本意。他知道自己还有念想,不甘,有仇恨未了结,还舍不得这一世性命。但他桓远,腿瘸了,家财尽失,部将战死,他有心无力。
“七郎,你说,觋罗还活着吗?”他问他的朋友。他一直自责,那个女子为胡人掳走,若是受凌辱,死了或许还好些。但他又希望她活,活着也许还能再见。
陶七没有作声。桓远短促地笑了一声,站直身体,拾起落在地上的酒杯放回桌上。
“我见过她。”他干巴巴地道。“七郎,我看着她跟着符戎去了长安,像奴隶一样,手被捆着,”他仍站得笔直,手握成拳,懊恼写在脸上,“我救不了她。”他想起那女子的神情,她与他对视之时平静得近乎空洞,似乎没有认出他。
“我失约了。
桓远总结道。
“你也是一样。
“七郎,我们对不起她。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陶七喉头发干。桓远说得没错,他们约好了的,但他们谁都没办到,无论什么理由都只是借口。他和桓远不一样,他甚至并非为大义而抛下觋罗,而是为了他自己。
此刻他仍是为了他自己。
多么自私啊。
朋友几乎是怨恨地望着他,他无法承受那目光。
“我跟着祖叔叔去了豫州。”
桓远的神情因惊讶裂开一道口子。
“你……也打仗去了?”
“和桓兄一样。”
“不一样。我们输了。”
“一样的。我们没赢,被拖住了。”
“后来呢?”
“我受伤了,伤得很重,被送回来了。师父出了事,让我们走。我们碰上了从建康回去的秦军,我和觋罗走散了。”
那些苦痛和惶惑一旦化作语言,便单薄乏味得像一杯泡过太多次的茶,让人失去举杯一饮的欲望。
放到一边再不提起才好。
桓远只是道:“你找过她了吗?”
“找过了。我去了长安。”
“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秦灭了国。”
“你要去赵,和这有关么?”
“桓兄,通常这些问题该先问,然后才答应和我一起去。”
桓远笑了。
“你难得找我帮忙,所以不问也罢了。”
“桓兄……怎么到这里来的?”
桓远又转过身去,望着楼下。
太像了。但他的朋友是个更有决断的人。
“你大概也知道了。我爹打了败仗,然后我败了,好不容易回来,不受人待见,家也没了。
“母亲再嫁了。其实这样也好些,不用跟着我受苦。
“还是你们谢先生撇得最清,在长安的时候就不再和谢氏本家来往,那些年都说他无情,现在才知道,谢先生是替他们留后路。
“怎么活?你都知道了不是?不然也找不到这儿来。
“说是什么都没了,却还剩一副好皮囊,这些姑娘记得我、瞧得起我,把我拾了回来,供我衣食不愁,我给她们写几句诗,逗她们开心。
“既然老天还让我活着,那就好好活吧。
“你看,还能再见到你不是?”
桓远说着长叹一口气。
“本来要赢了的。本来就要收复长安了。七郎,我不甘心啊。
“我有时候想,根本不是汉人懦弱,而是当权者腐朽。既然非要高高再上才定夺得了天下,那么那皇位夺了它又如何。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就算是鱼死网破,我也必定拼个两败俱伤才不枉。”
陶七微微有些吃惊。桓远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笑了。
“只是说笑罢了。”
然后又懒洋洋地倚着栏杆。
“真热闹。今日是什么节日么?”
陶七也走过去,和桓远并排站在一起。
“桓兄,今天是上巳节。”
“是么。这些人,”桓远侧过身对陶七道,“也像我们那时候,白天还不尽兴,晚上也要凑热闹呢。七郎,你记得清谈那一年么,那时候在鹤鸣溪玩儿得全身都湿了,到了我家,我们俩挨了我娘好一顿训呢。”
“当然记得。”
“真是冤死了,明明是觋罗——”
桓远说到一半,突然又丧了兴致似的住了口。
总是绕不过去。这是三个人的记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楼下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也曾走在那人群中。半晌,桓远又开口:
“喂,七郎。”
“怎么?”
“那天觋罗送了你一大朵芍药,你也记得么?”
“……怎么忘得了。”
桓远又笑了。
“是吗。那时候水边花都被采得差不多了,我陪着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结果一回头你就没影了。
“你不知道她有多着急,拔腿就跑,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人又多得很,看着她被人撞来撞去的,等人道歉的功夫都没有,一个劲儿地在人群中乱蹿,我只能干着急。好不容易追上了,才看到你愣头愣脑地站在前面。”
陶七回忆着。是这样么?可他记得的却是,他弄丢了觋罗,急得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四处去找她,听到人叫他的时候,一回头就看到她在面前了。
“虽然我早知道你迟钝,但人家送花给你,你居然那么果断就说不要。七郎啊,我说,你真的知道上巳节要做什么吗?”
朋友突然恢复了少年时婆婆妈妈地语气,陶七不禁也笑了。熟悉的人没变,原来这样令人欢喜。
“不是祓除和修禊吗?”
“当然也是,不过不止这些。你以为那么多姑娘公子为什么都在水边?那都是想在里头找到心上人呢。”
陶七从未想过这个。
桓远以一种无药可救的表情看着他。
“那朵芍药是——”
“现在明白了?你怎么不好好想想,要是随随便便什么东西,怎么会只有你的份,没我的份呢?
“七郎,那是她的心意啊,可你居然说你不要?”
陶七后悔莫及。
“就算不愿接受,通常也不会那么直接吧,我那时真想马上揍你一顿。不过转念一想,看你那样子,觋罗估计也知道你其实不明白吧。
“我在旁边看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告诉你,但你就像是一截枯掉的木头,一点不通人情。”
陶七忍不住打断,“桓兄,你说得太过了,我也不至于是截枯木吧。”
桓远咧嘴一笑,给了他一拳。陶七觉得自己差点被从露台上推到楼下去,心里暗暗感叹桓远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么?”
“桓兄难道——?”
“我只当她是妹妹。”
陶七又转过头望着楼下。
“我那时候也是的,所以不明白。现在虽然明白了,看起来已经晚了呢。”
感到极度的落寞。
已经晚了。已经留不住她。
可桓远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七郎,莫非觋罗已经——”
“还活着。”
不算是活着,也不算是死了。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是么。七郎,那就去找她吧。
“我答应过她,要陪她看完这些姑娘们春禊的歌舞。”
朋友道。
陶七点点头。
去找她吧。
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