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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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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好吵。
符绪坐在牢房的墙边听着外面异样的喊叫。
此起彼伏。
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更像是受到极大痛苦的野兽,但偶尔又能隐隐约约分辨出在叫什么。
——不要——追——
——不是我——
——放了……放了——
——求求——
——救、救命——
令人汗毛直竖。
原来是真的。
“你听到了吗?”符绪问对面牢房的人。
“听到了……这是……那个对吧?”
“嗯。”
“今天好多人啊。”
“今天?平常也有么?”
“有,不过都是一个人,今天这么多人同时……发疯的还是第一次。”
不是她。
说了不是她的。
可她已经不在了。
对面的人见符绪没说话,反过来又问他道,“你是那个……阳平公吗?”
“已经不是了。”
“也是呢,你哥哥都把你弄到这儿来了。”
符绪笑了。
“你该叫他陛下。”
对方见他无责备之意,愈发放肆起来。
“都这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这时候?”
“你不是要死了吗?”
“我是等着死,但哥哥的旨意还没下来,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你要是想死,那容易得很,一头撞在你后面那堵墙上就是了,或者把腰带解了,挂在那上面,”对面的人指了指顶上的房梁,“再不行,你不嫌脏,捡块这地下的石头吞了,马上就死了。”
“你知道的办法还挺多。”
“那可不,都是之前在你那间牢房里的人想的办法,我看了不少了。唉,个个都被折磨得受不了了。有一个腿断了,伤口腐烂得不像样,另外一个天天被往水里按,还有一个,嗨,不说也罢。”
“这些人为什么被抓进来?”
对方斜睨了符绪一眼。
“还能为什么,招魂呗。可是你听听,”对方又直了直房梁,“跟他们没关系。”
“早点认了不就好了,横竖都是死,还少受罪。”
“哪有那么容易,谁不想活啊,这几个都是逼不得已了。你看,好多人不是还忍着,就等哪一天能出去呢。”
“那就怪了,我听说之前我哥哥把你们这些已经抓进来的都杀了,后来又听说有些被抓进来的姑娘被放出去了,怎么你,还有那些,没死也没放,还在这里?”
“人那么多,哪里顾得过来。三天两头抓人进来,审问还忙不过来呢,我们都被忘了吧。你刚才还问怎么不招,谁家里不是妻儿老小一大家子,要是招了,万一连累他们,难道让他们也进来遭这种罪?我听说你不就是被你养的女人给害了?”
“你被关着,还知道外面的消息?”
对方得意洋洋地笑了。
“我有我的办法。”
“无非是贿赂狱卒罢了。”
“那也要有钱才行,我家里人每隔几天就送钱来。我今天听他们说,你养的那个汉人女人很漂亮的。”
“嗯。是个美人。”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专门又是楼又是宅子地养起来。可惜了。”
“可惜了?”
“你不可惜?她也是冤枉的吧。”
“是冤枉的。”
“听说还是为了救一起关起来的其他汉人女人才认的罪。难道不是因为被打受不了了?”
“也许吧。”
“我说你后不后悔啊?”
“不后悔。”
“是吗?”
外面的叫声变响了。
“走到这附近来了吧,”对方摸摸下巴,“可别进来啊。”
“家里人不把他们带回去?”
“你怎么问我呢?这些是你们宫里还有大官家里的人吧?都是在南方杀了很多汉人?”
“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我本来不信这个。”
“现在信了?你想啊,这可是被鬼魂缠上的人,白天还好好的,夜里突然就这样,谁敢靠近?家里人也不敢吧,万一自己也被缠上怎么办?”
“不是只缠上杀了很多汉人的人么?”
“话是这么说,但这可是鬼魂啊,那个世界的事谁说得清楚?可不都得小心——”
对方看到符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外面的吵闹声变得更多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被更加沸腾的人声淹没。
愤怒的、孤注一掷的吼叫声和怒骂声。
“发生什么了?”对方满脸惊恐地道,那恐惧远甚刚才说到鬼魂之时。
那个世界的事谁也说不清,但酝酿着最可怕之事的其实是此身所处的、活人的世间。
“不知道。”
“听起来好像很多人,”对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不清在喊什么。”说完又叫守卫,可是半天无人应答。
“怪了,平常随时都有人。外面这么吵,总不会是睡着了吧。”
外面肯定出了什么事,但他们被困在这里面,唯一能够带来消息的人不来,他们没法儿知道。
两人又一言不发地听着外面愈发嘈杂的吵闹声。
终于抵挡不了睡意,靠着墙壁朦朦胧胧睡过去的时候,突然被对面牢房传来的声音惊醒了。符绪猛地睁开眼,看到对面的牢门被撬开了,对面的老头正在一个少年的搀扶下站起来,那少年身上很多鞭痕,衣服也破了。
“发生什么了?”符绪赶紧起身走到牢门边问。
对面的老头和少年都转过来看他,少年的眼睛睁大了。
“爷爷、这不是——”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是阳平公没错。”说着转向符绪,“这是我孙子,他在桥那头见过你。”
“外面发生什么了?你怎么进来的?”
“守卫都被叫走去镇压叛乱了,我砸了门进来的。”那少年答道。
“叛乱?”
“是叛乱。大家都说,今早才烧死了人,晚上又有好多人被招魂,明天肯定又要四处抓人,索性一起反了。”
符绪愣在原地。
哥哥,这回是真的。真的叛乱了。
“只是汉人吗?”
“还有胡人,氐人、匈奴人、鲜卑人,好多人还想趁机打进宫把家里送去选秀的女孩子带出来。”
“叛乱的人到宫里了?”
“我一路上听说的。我爹只让我赶紧来找机会把爷爷接出去。”
老头闻言突然插进来问那少年:“你爹怎么还没死?”
少年哭笑不得,“爷爷怎么这样问。我们那边的大狱破了,爹受的伤重,走不快,只好让我一个人来,爹先自己回去找娘和妹妹。爷爷,我们快走吧,万一守卫回来了就出不去了。”少年背起老人就出去了。
符绪于是又靠着墙壁坐下来。这一夜不停有人进来找自己的家人,剩下的人家里人也许没敢来,也许来不了了。
哥哥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呢。
原来招魂是真的。可是哥哥就算相信了,还是会作出同样的举动吧。
只是既然叛乱了,不知道明日还死不死得了。
他让觋罗等着他。若是明日哥哥不能让他死,要不真的一头撞在墙上吧。
胡思乱想间他又睡着了。
梦里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奇异香气。
——殿下。
觋罗的声音。她站在他面前,对着他温柔地笑。
——我们回去吧。
她道,朝他伸出手,他便牵住。她的手指纤细,手心柔软温暖,与他曾经在冬夜握住的时候不一样了。
这是活生生的女子才会有的温度。
符绪握紧女子的手,顺势把她拉进怀里。
她的身体也是温暖的。
花香变得更浓郁了。
这梦如此真实。
——你不是……死了吗?
女子咯咯笑了。
——殿下,和我一起回去吧。
她很少回答他的问题。
——回哪里去?我没有地方可去。觋罗,我和你一样,没有归处了。
女子轻轻回抱住他。
——殿下会寻到归处。
——请殿下活下去。
——请符公子,活下去。
女子拉着他站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
她对他笑道。他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她不时回过头看着他鼓励地笑。
身体不受控制。
——快来。
她又笑道。他心甘情愿地听从。
就像被那花香夺了心神。
不想从这梦境醒来。
沿着无人的街道一直向前,来到艳丽的红阑长桥,踩着粼粼月光和碎了一地的星河,进入白墙灰瓦间的门,穿过一间又一间院子,终于停在那盈满令人眩晕的浓郁香气的院中。
那些花儿都开了,沐浴在月光下的妩媚身体妖艳动人。
真美。
他走到那些花儿面前,花朵们轻轻晃动腰肢。
——你来啦。
——终于来啦。
——带我们走吧。
——我们做你的归处。
——你也会变成我们。
那些花儿叽叽喳喳地道。
符绪笑了。
你们不是我的归处,我的归处在……那里。他回头对那花妖一般地女子笑道,女子回以惯常的温柔笑容。他又看着那些花儿。
——我会变成你们,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你问问她。
那些花儿朝他身后甩了甩头。
他回头看去。
消失了。
地上只剩一朵折断的花儿,和那些盛开的花朵一模一样的花儿。
他惊慌地问她们:
——她去哪儿了?
——你在说什么?她就在那里啊。
——在哪里?
——在那里。
那些花儿弯起花瓣抚着自己的花心,就像人抚着自己的胸口。
——也在这里,在万物之中。你没看到她吗?
——你们说的……是那朵花儿吗?
——那也是她。
——可那只是朵花儿,和你们一样的花儿。那不是觋罗,觋罗是一个姑娘。
——觋罗?那是谁?
——那是——
“殿下,醒醒。”
不要叫我。我还没找到她。
“殿下,醒一醒。”
她走了吗?我要去找她。
我要去寻我的归处。
“你找不到她的。”
突然惊醒了。
阳光好刺眼。
这是在哪里。
符绪猛地起身,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等缓过劲儿,看到那些在日光下开得天真烂漫的花儿,才明白自己在别院。
在她的院子里。
“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觋罗带你来的。”
“觋罗?可是她已经——”
符绪说不下去了,抬头望着说话的人。
这青年他见过,是那日放走的汉人青年。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殿下,你的哥哥死了,氐人的宗室已灭,只剩你。”
符绪吃了一惊。
“是叛乱的汉人么?”
“是在你哥哥的……鲜卑面首。”
“只剩……我一个了?”
“只剩殿下了。秦已经亡国,赵军就要从东边打过来。殿下请离开长安吧。”
符绪沉默不语。
半晌,他站起身,对与他一般高的汉人青年道;
“我明白了。陶先生,你刚才说是觋罗带我来这里的?也是她救我出来的吗?”
汉人青年笑了。
“招魂之事,殿下不觉蹊跷?”
符绪的手指扶住眉心,遮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紧闭。头依然眩晕,是那些花儿的缘故吧。
“未曾。为何?”
“殿下此话当真?”
“陶先生为何以为假?”
“她们并非一人,殿下似乎已经知道了。”
符绪放下手,看着眼前的人,语气陡然冷如寒冰。
“你若想害她,便是死路一条。我会先杀了你。”
汉人青年未避他锋芒,仍是温和地笑着。
“殿下指哪一位?”
“都指。”
陶七笑得更深。
这青年与觋罗相遇本是巧合,却以巧合改了天命。
否则觋罗那一日就死了。
天命不过就是世间无数变幻的累积。
吊诡,并且不可言说。
世间因此走向不可违背的因果。
那青年并不知道这些。
但陶七只是对那青年点点头,从袖中掏出手帕,递到对方面前。
“殿下,这一位已然升天,另一位尚在。两位都感念殿下救命之恩,愿殿下珍重此生,既然再无荣华,唯有享尽清贫之乐。”说话间,对方眼里的凌厉逐渐被看到那手帕的讶异取代,随后是恼恨,不解,以及,
哀伤。
唯独没有遭受背叛的愤怒。
陶七心有不忍,将手绢递与符绪,这是后者唯一能够拥有的、那个人的念想。她留给他,非出于留恋。她已学会辜负,即使心意未挑明,她想必也不轻松,因而放过了他。
“难道……竟真是她吗?“符绪的声音在抖,但接过手绢的右手仍然平稳。他是惯于持剑之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复仇无望,也无意复仇。此消彼长,此刻天命抛弃了他,而她已为他寻好后路,如同当年他保全她一线生机一般。
是为赎罪。是为报答。
但辜负便是辜负了。
“殿下——”
“我已不是殿下。我的国家亡了,族人被赶尽杀绝,我已无归处,不愿享那清贫之乐,便活不下去。但她既然留我性命,我自然是要活的。如她所愿。”
陶七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陶先生。“身后的人叫他,陶七回身,那人英俊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
“她真的一点都没动心么?我对她那样好,竟毫无用处么?“
陶七又笑了。“殿下指哪一位?”
“都指。”
“她非妖物,她的心是人心,你说她到底动没动心?“
“陶先生,你认识她?”
陶七未回答,平静地走出院子。身后的人不再追问。
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