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秋的幻想》半目方糖

9、光照

　　午夜肖恩被雷吉娜的敲门声惊醒，他和她跑出旅馆时，还有些惊疑不定。雷吉娜一边跑一边和他解释，她刚刚捕捉到徐晓瑛的追踪信号，信号很弱，也许马上会消失。他们最终来到大学图书馆的后面。凌晨时分，只有昏黄的灯光照着偏僻曲折的小路，图书馆在这时自然是没有开的。手机上显示徐晓瑛的追踪信号很弱，但是顽强指向图书馆内。图书馆门上标示早晨九点才会开门。
　　两人蜷缩在应该最早开门的面包店门前等待着。凌晨刺骨的寒冷让一向养尊处优生活规律的的肖恩很难受，他有些怀疑自己来这里的意义。他甚至怀疑徐晓瑛已经回到科隆她自己的公寓。他怀疑雷吉娜只是在装神弄鬼。但是他强迫自己按下了心中的种种疑虑。作为心理医生，他能够迅速判断出自己那些消极情绪是由身体生理的极度不适引起的。他对徐晓瑛的担心还是暂时占了上风。他有些惭愧，身边这个女人对徐晓瑛的感情疯狂病态，但他实在自愧不如。

　　尽管雷吉娜没看向肖恩，但是她似乎意识到了肖恩对她的注视，“肖恩，谢谢你”。她继续说：“我表哥维多，是家里现在最受重视的年轻一代之一。我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肖恩回想起那个一看就受到过良好教育的英俊的青年，有些迟疑，“也许…他刚好在附近？”
　　雷吉娜摇头：“我昨晚打电话给管理我信托基金的经理，拜托他寻找芸时，犯了一个错误。当时经办瑛新证件就是委托的他，还有之前寻找瑛踪迹的经手人也是他。不然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女留学生，何能劳烦到家族精英。终究还是我大意了。”
　　“与瑛的秘密有关？”肖恩不确定地问。
　　雷吉娜面色阴郁，却并没有马上回答。

　　“肖恩，你其实到现在还不相信这件事吧？“终于坐到早餐店里的雷吉娜用咖啡温暖着她凉透了的手，眼睛却盯着图书馆的入口。
　　“这件事，实在有违常识。“
　　“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只是当时…”
　　“别这么说，我很高兴你能让瑛来找我。我对她是有些妄念的。“
　　“谁不是对她有妄念。“雷吉娜喃喃地说。
　　肖恩也望着图书馆前那穿过树影斑驳的第一束晨光：“你是说你，还有你的家族相信瑛所说的…不老之人？“
　　雷吉娜看向肖恩：“是的。我们相信。你在抗拒什么呢肖恩？无数传说都指向这存在的可能性，包括吸血鬼。“
　　肖恩恍然记起吸血鬼的故事就起源于罗马尼亚：“你不是在说你们家族和吸血鬼有关系？“肖恩忽然觉着极其荒谬，不可置信地看向雷吉娜。
　　雷吉娜却平静地回看着他，却没有反驳。这让他慌张起来。
　　雷吉娜苦涩地说：“我很早之前也一直以为那些都是传说，都是假的，可以被所谓的科学解释。可惜是我错了。这次真的是我害了瑛。”
　　肖恩慌了神，他脑袋里跑马灯一样掠过恐怖电影里吸血鬼的种种恐怖画面，不觉向后一靠。偏偏他体型太大，早餐店的椅子向后擦去，在地板上擦出很大的声音。昏昏欲睡的店员惊恐地向他们看过来。
　　“别害怕。传说大多是假的。”雷吉娜几乎嘲笑地看着面前这个魁梧但被惊吓到的男人“请继续相信科学和理智。“
　　肖恩也对刚刚的失态很是羞愧，但他把这归结于极度疲惫。
　　“我们家族应该是曾经有过‘不老人’。但是似乎这种基因表达不强烈。每一代只是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不老。我想是古早时，族人不知道究竟怎样才可以得到那种不老的恩赐，所以期望以鲜血来换取不老，也是这样让罗马尼亚有了不老吸血鬼以人血为食的传说。这应该是最靠近真相的解释。“
　　肖恩思考着这解释的合理性，“可这和瑛有什么关系呢？基因的承继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还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吧？只在前几年大瘟疫前听说过中国有人在研究給婴儿植入抗艾滋基因的事，还引起了很大伦理争议，也再没人敢去碰这颗烫手的山芋。至少明面上没有人敢。“
　　“他们不用去研究基因啊遗传啊什么的，只要有徐晓瑛就可以了。”雷吉娜悲哀地说“这两百年来我们家族都没有出再次出现过不老人，他们是疯了。”
　　“你是说…这太残忍了，这是犯罪。”肖恩感觉到恶心。派个年轻英俊的实力派后辈，不排除有强迫婚姻的考虑。但是更加残酷的可能性是杀鸡取卵。
　　“可是瑛，她根本不受所谓法律保护。细究起来，她并不存在在这个世上。“雷吉娜说：“当时我和家里人争取到的权利是只要我在她身边，他们不会来打扰瑛。所以我才一直粘着她，生怕她离开我身边。是我自私了。我总觉着我一定有办法能让她躲开我家族的追踪。可是…”她痛苦地捏紧手指：“在残忍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得把她救出来。“
　　肖恩还处于震惊中。但他看到图书馆门口维多的身影，不由得也绷紧了神经。

　　在维多和卢卡进入图书馆后，肖恩和雷吉娜也跟了进去。雷吉娜盯着追踪软件上那时隐时现的信号，向书库后方小心走去。走到书库尽头，他们费了些时间才找到一个很不起眼的门。门口杂物搬动的痕迹显示维多他们已经进去了。他俩也开门进入了门后长长的走廊。走廊应该是两幢建筑间的夹层，狭窄但极高，空气干燥。顶上有天光透下来，应该是玻璃房顶。早晨太阳太低，透进来的光线晦暗不明，幸好脚边有幽幽的地灯散发着不甚明亮的微弱光线。他们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向前走着。肖恩隐约感觉这场景似曾在噩梦中经历过，禁不住全身汗毛竖了起来。
　　走廊尽头隐隐传来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雷吉娜加快脚步凑了过去。肖恩被恐惧控制着放慢了脚步，他想让雷吉娜慢些小心些，可是这时候没法出声提醒。
　　门是虚掩着的。交谈的声音里有个是维多的。他和另一个男人正虚情假意打着机锋。向门里看去，维多和卢卡对面好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围成半圈，隐隐有将两人包围的意思。断断续续有“接人回去”，“自愿”，“报警”什么的对话。似乎起了争执，维多和卢卡眼看要退出来。
　　雷吉娜和肖恩在这狭窄走廊无遮无掩正不知怎么办时，在那扇门后墙角处无声无息划开一扇暗门，里面探出一个略现苍白的中年人，招手让他们过去。两人没时间犹豫，急跑过去，在维多他们出来前进入了在暗门里。
　　两人趴在门后听着外面声音慢慢变弱才回过头来观察自己的处境。门后空间是普通公寓的格局，尽管门窗家具样式老旧，但与外面一些里面仍有人居住的文物保护级建公寓的状态也没有太大差别。维护的很好，空气中留着有人生活的烟火气。那个还穿着样式传统睡袍的苍白的男人，好整以暇地等他们平静了刚刚因为惊慌失措而急促呼吸，才招呼他们到客厅里坐下，很有礼貌地问他们想不想喝些什么。他们俩个还在惊魂未定中，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徐晓瑛忽然从一个门里出来，头发胡乱扎成一团，一看就是刚刚起床的混沌模样。她看向两人，呆了一下，扭头看向那个歪在椅子上端着咖啡的人，“魏斯豪普特先生，是你把他们放进来的？”
　　那个魏斯豪普特先生，点下头：“是来找你的。你朋友…还是你的麻烦？”
　　徐晓瑛叹口气，委婉表示对他的多管闲事有些小小恼怒。她让目现惊喜的两人坐下，一边挠头一边无可奈何地询问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雷吉娜这才想起来，连忙让徐晓瑛把她的签证卡拿来。徐晓瑛一下明白是那张签证卡出了问题。看着雷吉娜把卡片剪碎，徐晓瑛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会儿。雷吉娜在她目光里败下阵来，招供了她让人在里面夹藏了追踪器的事。但是似乎追踪器被加了不止一个。这导致她家派出的人也追踪了过来。

　　徐晓瑛头痛，抱怨着：“怎么惹上了吸血鬼一家子？”回头看向那个魏斯豪普特：“你有办法送我走的吧？不要说大名鼎鼎的光照派没有能力送我回祖国哈。”
　　魏斯豪普特举了一下手里咖啡杯表示没什么压力。他哈欠连天地打了两个电话，不久就有人送来几张车票。

　　三人从图书馆另一个出口出来，绕开了雷吉娜家人的围堵。再见天日时颇有恍如隔世之感，在开向柏林的火车上徐晓瑛感叹，德国不用实名购票真是逃亡者的天大幸运。雷吉娜惊魂未定，一再确定没有追兵才稳住心神。而肖恩还在为他丢在英戈尔施塔特的爱车坐立不安。

　　安静下来雷吉娜问那个魏斯豪普特是何方神圣，招来徐晓瑛嘲笑：“大名鼎鼎光照派你在德国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肖恩却忽然如梦初醒似遭雷击：“那个魏斯豪普特先生不会就是魏斯豪普特教授本人吧？”
　　徐晓瑛点点头：“他在那里隐居二百多年啦。是个值得尊敬的学问人。抱着理想成立光照派，失败后就守着图书馆自己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做学问。要说不老的好处就是能跳出你们普通人只有二三十年短短的成就期。像他那样的人，揪着一门学问研究下去，就能抵十代人的研究传承。近乎无尽的研究生命。两百年的一以贯之的研究已经让他成神仙了。可惜没办法让他的研究成果公诸于世。”徐晓瑛叹了口气，却也并没为这件事真心感到可惜。
　　肖恩还在为消化这个信息焦头烂额，雷吉娜又追问徐晓瑛为什么会去找教授。
　　徐晓瑛好脾气地解释她用“芸”这个名字时和教授通过信。她那天晚上感觉到危险，思来想去觉着光照派大名鼎鼎，应该有能力把她藏起来。谁知道那教授躲进小楼成一统，只答应可以留她在公寓里给他解闷，并没有真费劲儿搭救她。
　　“话又说回来，你家倒也真能沉的住气。这么长时间都没动手。“徐晓瑛刺了下雷吉娜，发泄了一下怨气。雷吉娜这回没还嘴，可也没承认什么。
　　肖恩还有些凌乱。他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们还有多少历史人物存在在这世上啊？“
　　徐晓瑛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用安慰孩子的口气说：“没几个啦。我就知道伦敦有个柯南道尔，土耳其还有一个阿塔土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都隐姓埋名的，除了躲避俗世还要提防同类。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法继续延续生存下去。我们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正在消亡。“她看向车窗外，略带些怅惘。

　　雷吉娜敏感地觉着徐晓瑛是在讽刺自己，涨红了脸也只能讷讷道歉。徐晓瑛却安慰她并没有针对她的意思。在她漫长的一生中，这次实在连惊险都算不上。她利用在火车上的时间，兴致勃勃地翻看她从教授那里夹带出来的手稿。当肖恩终于从震惊中稍稍回过神来，禁不住来回看着怡然自得看着手稿的徐晓瑛，和盯着徐晓瑛看的雷吉娜。

　　看到徐晓瑛终于有些不好意思时，她叹了口气：“肖恩，你是个真正意义上很好的人。我还能再为你做些什么么？咱们到柏林后就再也见不到啦。“
　　肖恩说话的声音颤抖，不觉被悲哀俘获了心神：“我可以…“
　　“不，肖恩，你不可以。我要回到那个我最不显眼的地方，继续艰难地生活。你在那里能做什么呢？你真的能丢下这边的一切？你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你也没有能力承受那种颠沛流离之苦。把我当成一个过客，好好享受现在的生活吧。这是来自一个老人的忠告。“徐晓瑛眨眨眼，露出些少女的娇憨。

　　雷吉娜走出柏林火车站，她故作惊慌，成功吸引开了所有准备来抓捕徐晓瑛的她的家人。眼角看到徐晓瑛裹得严严实实，极其镇定地从另一个方向消失时，她终是没能忍住眼角的一滴泪。这次她应该时真的失去她了。

　　徐晓瑛将登上经由莫斯科回中国的火车。

　　科隆，肖恩在徐晓瑛的心理评估上写道：“温顺有礼，棱角分明，不容于世间。能偷人心，但不交心。通透理解一切世俗道理，却并不认同。热爱生活，追求世间一切乐趣，却了无生趣。心理生理状态极其稳定，鲜少情绪波动。与其说她的狡黠源于智商，不如说是时间积累下来的智慧。…再见，瑛“

　　徐晓瑛的病例自此消失。
　　徐晓瑛自此于世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