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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

  •   杨廷襄父子是被安置在昆明城里的一栋民宅里。蔡督军是位留过洋的文明分子,对杨廷襄并没有过于苛待,这宅子里除了有士兵把守外,倒也衣食无忧。令年被领进来时,杨文庆正在窗下写字——他在上海杨宅时,时常把作业簿子拿去画小人,这会却对照着一本字帖,写得极认真。杨廷襄则着一袭长衫,甜鞋浄袜,歪在榻边,把一根烟袋杆咬在嘴里,呼噜打得此起彼伏。

      见到令年,杨文庆先吃了一惊,丢下笔,起身怔怔道:“令姨?”

      令年走到榻前,把烟袋抢过来,往地上一丢。杨廷襄的脑袋不禁往后一栽,两眼也睁开了,恍惚看见令年在眼前,他把大腿一掐,方知不是做梦。可惜眼下这个重逢的场景,比起他曾经的设想,实在太过窝囊了。杨廷襄坐起来,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令年质问他:“你这半年,就天天躺在床上抽烟吗?”

      杨廷襄皱眉道:“我还能怎么样?”说着,把头发耙了耙。被软禁这半年,也不能说全无好处,他头发长了,皮肉白净了,少了鲁莽气,还显出几分清秀来。随手把杨文庆写了一半的帖子拽过来,装模作样地一看——倒有一半的字是他不认得的。杨廷襄说:“写的不错。”一抬手,把杨文庆打发了,说:“去跟金波说,晚上我要约李师长喝酒。”

      等帘子放下后,令年坐在杨文庆的书桌前,把那一只很小的皮箱在地上打开。她来之前,李师长照例是叫人搜过身的,自然也看到了皮箱里那一摞的银票,但检查过后,一切财物,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令年把它推到了杨廷襄面前,说:“上海的家里,除了那个宅子不能马上脱手,其他的我都折价卖出去了。这里是所有的钱。”

      杨廷襄近年财运很好,这些家产大略点一点,也有七八十万之数。但他脸上无动于衷,把烟袋拾起来,望着墙上挂的画,抽了一会烟,说:“你先收着吧。这里倒不怕遭贼。”

      令年说:“请你自己收着吧。蔡督军虽然现在不肯收,但底下还有李师长,还有诸多看守的士兵,你有钱伴身,总要好一些。”

      杨廷襄当然不傻,眼睛往她脸上一望,“你什么意思?”

      令年说:“现在云南已经公然独立于北京政府了,不论你投不投敌,上海是回不去了。你也要为以后打算吧?”

      一个带兵的旅长,被困在这宅子里半年,就算是头老虎,也蔫了。杨廷襄抽着烟,轻描淡写地说:“以前走投无路,落到只能去做土匪。现在,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还有命在,总有混出去的一天。”

      令年说:“你不打算跟蔡督军投诚吗?”

      杨廷襄鼻子哼一声,说:“蔡督军,如果不是靠着祖荫,他凭什么当督军?一个年轻的洋学生而已。革命党我也抓过几个,嘴上是一套套的,硬骨头没有几个。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我投他们,那简直就是个傻子。走着瞧吧,横竖他没打算要我的命。哼,假如他敢一枪把我崩了,和上海也决裂,那我倒佩服他。”

      令年说:“假如蔡督军不伤你,但是关你十年八年,怎么办呢?”

      杨廷襄嘴很硬,说:“我才三十岁,他关我十年,我头发还没白,马能骑,枪也能打,怕什么?”说完,将眼皮一撩,见令年坐在书桌前,离自己好几步远,男人身陷囹圄,女人千里寻夫,换做戏里唱的,即便不抱头痛哭,也要互诉衷肠一番,看令年的姿态,好像要跟自己展开谈判似的,杨廷襄狐疑地说:“是窦派你来的,还是蔡?”

      令年望着他,隔了一会,说:“是玉珠发电报,我才回来的。你是大丈夫,有雄心壮志,十年八年的牢狱之灾,都不放在心上。女人的青春耽误不起,你放玉珠走吧。”

      杨廷襄很警觉,眉头立即一拧,“她怕我牵连她,还是外头有人了,托你来跟我求情?”

      令年说:“是我自己要求你的。你在云南,我在国外,这几个月,玉珠把家里料理的很好,你欠她一份情。当初玉珠嫁给你,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到现在,你也不见得对她有多少感情,何必要强留她?”

      杨廷襄把烟袋拿在手里,望着令年冷笑道:“我早知道,姚玉珠这个女人趋炎附势,我如果落难,迟早她会跟别人跑了。她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不在乎。不过,你是一向‘只管自家门前雪’,怎么也会替她求起情来?莫非你是借玉珠的由头,想要来试探我?”

      令年说是,把离婚书和报纸都推到杨廷襄面前,说:“这里是我签好的离婚书,报纸上也登了公告,我想还是要亲口来告诉你一声。”

      杨廷襄虽然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被她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心头仿佛一个重击,见那报纸,分明是前几天的了,他铁青的脸上溢出一丝冷笑来,说:“这么说,你和我离婚,你知道,全社会的人都知道,唯独我还蒙在鼓里。你和姚玉珠,不过一路货色罢了,走就走,何必要假惺惺跑来一趟,当面通知我?”说着,把那离婚书撕个粉碎,丢在地上踩了几脚,怒不可遏。

      令年早料到了要被杨廷襄指着鼻子大骂一通,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这落在杨廷襄眼里,越发冷酷和傲慢。杨廷襄忽然走过来,怒视着她,仿佛要赏她两个耳光似的。令年迎上他的怒容,平静地说:“小庆不应该被卷进这件事情里来,我想要把他带走,也算偿还你一个人情。”

      杨廷襄笑道:“他当然要跟着老子,你算什么人,要他跟你走?”

      令年说:“你不要跟我说气话,还是好好想一想小庆的前途。”

      他们两个在房里争执,杨廷襄嗓门又亮,杨文庆蹑手蹑脚地回来,扶着门框正听得心里怦怦跳,这时忍不住闯进来,说:“爹,我不走。我跟你一起待在云南。”然后也双目怒视着令年,掩不住的失望。他这幅面孔,简直神肖杨廷襄。

      这话总算给杨廷襄一点安慰,他笑了一声,说:“好儿子,走,爹领你打枪去。”一把拽住杨文庆,就往外走,令年也跟了上去。这宅子的后院,是几株云南常见的长毛松,四季常青,高耸入云。杨文庆无聊的时候,常用弹弓打鸟,枪却没有摸过。令年只以为杨廷襄是要拿一把木头玩具枪,谁知他从腰里拔出来,丢到杨文庆手上,竟然是一柄乌黑沉重的勃朗宁手|枪。

      令年很诧异,说:“他们没有缴你的枪吗?”

      杨廷襄对她置之不理,教杨文庆把枪握在手里,对准长毛松上的一只灰雀。杨文庆屏住呼吸,瞄了半晌,被杨廷襄将扳机一扣,嘴里“砰”一声,枝头一晃,那只灰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是空枪。

      杨廷襄瞅见令年的表情,懒懒地说:“没有子弹,也就是个玩具,缴它干什么?”杨文庆兴致勃勃,把手|枪拿在手里摆弄,不时往树上瞄一瞄。杨廷襄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说:“拿好了,这把枪可大有来历,是当初我从你二舅手里缴的,正宗的美国货,连李师长都眼馋。”

      杨文庆一怔,说:“你为什么要缴二舅的枪?”

      杨廷襄微笑道:“我跟他闹着玩,不行吗?”他背着手,在院子里看了一会杨文庆打枪,然后走回房去,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这时士兵进来说,李师长今晚要在府里设宴,款待他们夫妇。杨廷襄说:知道了。把茶碗放下,低头想了一会,他对令年说:“他们肯放小庆走吗?”

      令年见他回心转意,说:“我看李师长的样子,也许可以商量。”

      杨廷襄说:“我现在身陷敌营,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上海恐怕很难立足。你如果带他走,那最好,但是不要交给姚玉珠,可以请于家收留他几年,毕竟也是拜过你们于家祖宗的。这个对你来说不难吧?”

      这是有违令年初衷的,收留杨文庆,对康年而言,岂不是又落人口舌?她犹豫了片刻,说:“好。你在云南这半年,虽然没有投身革命党,但是在外人看来,态度已经很暧昧不明了,我只怕小庆回去后,窦会借机寻衅。”

      杨廷襄愁眉紧锁,正在为难,见杨文庆又在门外探头,杨廷襄立即将脸一板,走过去,手一伸,说:“枪。”杨文庆依依不舍地把手|枪交给杨廷襄,杨廷襄又说:“出去玩你的弹弓。要是被我看见你还在外头偷听,把你耳朵拧下来。”

      杨文庆撒腿便跑了。杨廷襄把枪在手上掂了掂,思索了一会,走去床边,从床底下捞出一个发条铁皮小鸡来,他把小鸡上头的灰吹了吹,然后在令年身上一打量,说:“借你的簪子用一用。”令年不解其意,把一枚发针拆下来给他,杨廷襄用发针在那铁皮的缝隙使劲一掀,好好的发条玩具,成了两半,从鸡肚子里倒出来一颗子弹。杨廷襄道:“这颗子弹,一直是小庆替我藏在身上的。我本来想把姓李的灌醉,从他的弹夹里再偷几枚,可惜你们二公子这美国货太高级了,他们用的盒子炮,大路货,制式都不对。”

      令年见他把子弹装进去,手腕端着手|枪,往窗外瞄了瞄,她狐疑地说:“你要做什么?”

      杨廷襄眯着眼,说:“本来子弹够的话,想撂倒几个,没办法,只有一个,不便宜他们了,留给我自己吧。”他把枪往案上“啪”一扣,说:“你往我身上开一枪。”

      令年表情也定住了,“你……”

      杨廷襄看她那个表情,觉得很好笑,说:“你说得对,事到如今,不闹点寻死觅活的动静,上海那边是交代不过去了。你朝我开枪,打胳膊,或是打小腿,千万别往胸口打,万一弄假成真,那就糟了。”

      令年迟迟不动,被杨廷襄一催促,她犯难地说:“你自己来吧。”

      杨廷襄眼睛一瞪,说:“你下不了手,我更下不了手。谁他妈愿意往自己身上开一枪?你没摸过枪吗?那就叫杨文庆来。”

      令年把他拦住,说:“你别叫小庆,我来吧。”定了定神,将那把手|枪拾了起来。枪很沉,她的手腕不禁往下一坠,杨廷襄见她那个姿势,不禁也有点心慌,说:“你能瞄准吗?你不会一枪把我崩了吧?你还是叫小庆来。”

      令年说:“你放心,我学过射击。”杨廷襄见她把枪端了起来,乌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不觉闭上眼,额头立时沁了一层汗。忽闻一声轰鸣,肩头一麻,整个人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他也是个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不至于立时昏死过去,但仰躺在地上的时候,能感觉被击中了左肩,离心口约莫也不过几寸。很难说是有心还是无意。恍惚中见令年凑了过来,她的发针没了,头发披散了下来,雪白的面孔,一双淡淡琉璃色的眸子,像阴险狡诈的猫。杨廷襄死死盯着她,嘴里说:“你他妈……”便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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