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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吃饭的鬼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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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在网上找到任何相关新闻。一方面用翻译器看意大利新闻网页真的很糟心,另外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找全了意大利的知名新闻网。
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同时听着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没关卧室门,在沙发上不肯挪窝的小黄每次翻身挤压垫子的声音都很清晰,大概每十秒到三十秒就有一次。听不见客厅另一头卧室里的小黑有什么声音,不知他有没有翻来覆去。
这间宿舍是三人间,三个卧室带客厅、独卫、阳台和一个小厨房,在中国大学宿舍中可跻身顶层配置之列,同时宿舍费也是顶层。野鸡大学的师资也许不行,但能敲钱的地方绝对不会给你省的机会。
作为走后门入学的学渣,学号排最后的我住在最后一间寝室,没分到室友。我把备用被褥给索尔贝在空卧室铺了床,他躺进被子里时鼓出小小的一只棉花包,这床睡两个小孩子绰绰有余。但是杰拉德死也不愿让我俩碰,他在沙发角落里拉了两个靠枕做窝,打定主意要变成只拒绝交流的寄居蟹,别人一靠近就在毯子后面发出恫吓的声音。那听起来不像语言,更像小孩子害怕时语无伦次的叫喊。
索尔贝给我翻译,小黄威胁要咬碰他的人。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念单词,耐心得像我才是小朋友,还有在努力纠正他自己的意语口音。索尔贝的语法用得很好。
好吧,我说,索尔贝,你今晚可以独占一张床了。
我铺床时索尔贝来帮我,他家务做得很不错,掖的床单平整,就比我差上那么一点。我站在床上抖被套,他在下面帮我拎着被角,告诉我在收容所这些都要孩子们自己做,他的床总是屋子里最整齐的。他在暗光灯下看起来很温顺,连吊起的眼稍和初显锋利的眉弓也柔和了些许。他说这些时没有普通孩子那种天真的自夸自满,只是用余光悄悄地瞄我。他不是在索取夸赞,而是在向我表示“我可以自己做到很多事,不会为你添麻烦的”。
我笑了笑,把他塞进被窝里。索尔贝抓紧了被子边,眼神在蓝色格子布料和我的表情之间来回飘荡。我把他用被子裹好,“你吃过面条吗?我们明天早上吃这个。”
他问:面条是什么?
类似意大利面。我回答,你喜欢吃咸一点的还是少放盐?
帮索尔贝把灯和门都关上之后我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把撕坏的睡裙换掉。经过客厅时杰拉德终于把脑袋从毯子里拔了出来,还将沙发上全部四个抱枕都拢到了自己旁边,其中两个在沙发边缘摇摇欲坠。他用腿勾着它们,随着我开门声把眼神从索尔贝在的卧室转向我,表情又凶又……迷惑。
真是难为他小小的脸上呈现含义如此丰富的神情了。
我对他点点头,问他冷吗?杰拉德浅黄的头发乱糟糟的,他透过刘海的缝隙看我手里的残破衣物,又向上注视我的脸,几秒后才缓慢地摇摇头。
南方春季不冷,那条珊瑚绒的厚毯子够用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咬,如果天气冷到我凌晨被冻醒再起来给他加被。我把卧室门大大敞开,小黄的视线如芒在背,我回头说Goodnight kids!转身扑进被褥。同时沙发垫子就嘎吱嘎吱响了起来,一直响到我放下手机,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也没停下来。
于是我第二天起床煮挂面时,杰拉德瘫在毯子下面呼呼大睡。抱枕只剩一个被他枕在头下,剩下三个全部滚到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地板上。我担心他把自己憋死帮他把毯子拽到脖子下面,他没醒过来咬我,只闭眼翻身把头埋进沙发坐垫和靠背的夹角。
我担心再扒拉他他会钻进沙发靠背垫后面,只好作罢。
倒是索尔贝已经醒了,悄悄溜下床,站在他屋子门边的墙角看我戳杰拉德有点肉的脸颊。我发现他时已经玩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我俩尴尬地对视了十几秒,索尔贝渐渐地要往卧室里缩,我只好清清嗓子拿出成年人的从容直起腰,说我还没做早餐,你可以回去再睡一会。
黑发的孩子语速缓慢、神情安静地回答,他可以帮我做早饭。他站在沙发扶手边,没有靠着或坐着身边家具的习惯,只微微弓起背抱着胳膊,立在透过窗帘的朦胧晨曦中,盯着我的脖子和我说他想帮我煮“面条”。索尔贝闭上嘴存在感就立刻下降,似乎我不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他就能自己无声无息地站上一万年。
他像在敞开的笼门处伸出小爪子试探外界的小动物,一旦有什么不对的情况,比如我的负面情绪波动,他马上又要缩回去一动不动,尽力乖巧以避免死亡。
我一时难以分辨他和小黄哪一位在自己周围筑的墙更厚。意大利儿童的生存环境是有多水深火热?明明听说那是个闲适懒散的国家啊?
我教小黑用电磁炉,他聪明到看我摁了两遍就能准确记住中文标注的按钮要照什么顺序操作。好吧,我知道电磁炉真的不难用,我就是想夸夸他。索尔贝在我的破烂英语吹捧下将挂面放进锅里,他小心地把细而脆的干面条拨进沸腾的水中,看它们在汤里变软膨胀。他见此才有些安心地抬眼,隔着翻滚的蒸汽对我小小地笑了一下。
索尔贝比杰拉德的脸瘦,能显出面骨的轮廓,但他笑起来也很可爱。像乞食的小兔子期待地注视人类。
摸摸他的头,我带他洗脸刷牙。小黑放下玻璃水杯和备用牙刷,使劲闻那个杂牌但很香的洗面奶。他很喜欢却只挤了一点点在手里,比他之前挤牙膏还要少,那个量实在过于节省,抠门如我都看不下去了。这孩子生前是遭过什么罪?死因还是被丧心病狂地切片,罗马是哥谭现实版吗?我对意大利儿童收容所和政府机构的印象滑落谷底,有点生气地拿过洗面奶在自己手上捏出一坨和温水打出泡沫给索尔贝洗脸。
索尔贝不知所措地站在洗手台前,镜中黑发孩子也茫然地回望他。最后他俩顶着满脸雪白芬芳的泡沫看我,我说Close your eyes or this will hurt,把他紧巴巴的小脸洗了个干净。
不管怎么说,他懵逼的表情要比故作懂事顺眼许多。
我用酱汁拌面的时候杰拉德才姗姗醒来。他不甚清醒地眨眨眼,伸懒腰的时候把最后一个抱枕也碰到地上。最好玩的是他迷迷糊糊却能够迅速捞住掉落的抱枕,展臂一摸,身边空空如也,他瞬间变了脸色,弯身下去小胳膊唰唰唰敏捷地把满地抱枕捡起,像只满怀瓜子的仓鼠。
我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他被惊得一哆嗦,把抱枕塞到屁股底下,习惯性一般摆出凶狠的表情看过来,嘴里嚷嚷着什么,语气好像是在说笑个屁啊。小黄的眼神在我手中热气腾腾的面碗上停了几秒,然后又看向用叉子吃挂面的索尔贝。
索尔贝淡定地把沾着酱的面条“吸溜”一下吃进嘴里。
杰拉德皱起眉。他说话的音量突然正常了,但语气却不阴不阳,一边讽刺着什么一边怪怪地看看索尔贝,又看看我。索尔贝平淡地回应他,看杰拉德的表情具体内容应该不是很友好,因为小黄又恶狠狠地瞪我。不会意大利语的我左顾右盼,不知道他俩在吵什么。
在有来有往地互呛几句之后,小黄钻进了卫生间。冲水马桶的声音响过,他拿着索尔贝那个暂时的洗漱杯出来,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重重一磕。
这可真是个小祖宗,但是这种孩子逗起来最好玩了。
我拿出自己的塑料备用洗漱杯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愣了一下后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开那个粉红色的兔子杯。我憋着笑看他,他憋着气瞪我,环视餐桌,索尔贝极其机灵地把他正喝水的玻璃杯拢到手里。杰拉德指了他一下,做了个手势,然后抢走了我的玻璃杯,雄赳赳地跑进卫生间。这熊孩子摔上门之后,又臭着脸跑出来和我要牙刷。
牙刷真的只剩粉的了,一联三个中剩的最后一个,他别无选择。
我微笑着看小黄气哼哼地拆牙刷,旁边索尔贝的头快埋进面碗里了。哎这孩子,想笑就笑,忍着多辛苦啊。
杰拉德真的很讨厌粉色,他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表情更凶了。在我给他递上一双筷子后,他的表情又扭曲到了一个新的程度。
他生疏地拎着两根木棍,看我示范性地灵活地给他夹了几片咸菜。他试着用一根筷子尖去戳那片黄瓜,另一根筷子却怎么也靠不过去。最后小黄放弃了,只用一根筷子穿透黄瓜片,盯着我和索尔贝嚼的吱嘎作响。
我俩故作严肃,然而吃面的手都在颤抖。
杰拉德问,为什么索尔贝有叉子。
“That's the only fork we have.”
那是我吃水果时候用的,我这屋就一个,谁让你起床晚了呢小黄。
最后杰拉德是用勺子把面卷进嘴里的。
大约是实在气得七窍生烟,我领着他俩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小黄凶狠地往购物车里扔了两板牙刷和两个叉子。
学校几条街外有大型商场真的很方便,只是索尔贝和杰拉德两个孩子的外形轮廓明显是白人,一路引来无数大爷大妈三姑六姨的注目。
杰拉德对视线很敏感,遇到盯久的人就烦躁地瞪回去。他在垃圾食品区上窜下跳,包装上的文字障碍不会让他拿薯片的手慢下来一点。
索尔贝离我却绝不超五步远,并且挑零食挑着挑着就挑到我身后去了。我抬头一看,整理货架的大姨目光炯炯看着这两小只,连忙向旁边挪了挪挡住索尔贝。
“阿姨,怎么了?”
“没什么,姨看你家孩子长得俊多看几眼,混血就是好看。”大姨笑眯眯地说,“你老公是哪国人?”
我面不改色:“这是我姐家孩子来找我玩,我就带几天。中意混血。”
“这样啊,我就说你瞅着年轻,不像两个娃的妈。”大姨挑剔地看了看我的身高和脸。
索尔贝不知道我无中生姐,也不知道他成了我侄子,轻轻地扯我衣角。大姨的嗓门似乎唤起了他的心理阴影,他的额头开始出汗。
“那是,我还没毕业呢。姨,这边有打折的零食吗?这俩孩子不会说中文,也没吃过中国的零食,我想给他俩买点尝尝。”
“有啊!这个果干,纯天然无添加的,对小孩子身体好,今天七折……”
擦了擦索尔贝满脑门的汗,我把他推向终于浪回来的小黄。杰拉德挑着眉头一侧身避开索尔贝,把怀里的薯片扔进购物车。我对他翻了个白眼,拉过他的手放在索尔贝冰凉的手里,然后转身去看阿姨说的商品。
他们口袋里有我放的电话号码纸条,加上他俩不傻,应该不会丢。
当务之急是让销售阿姨离索尔贝远点,他看上去快虚脱了。
等我拿着绿色健康水果干回去时,索尔贝已经冷静下来了。杰拉德百无聊赖地扫视货架,倒也没放开手,两个人拉着乖乖地站在购物车旁边等我。
小黄同学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
买衣服的时候他俩倒没什么意见,两个人对穿着都不感兴趣,我就随便挑了几件纯棉的衣裤和内衣。三个人拎着各种生活用品和食物走出商场大门,我和索尔贝都拎了两个购物袋,杰拉德一手挂着袋子,猴急地撕开包薯片咔嗤咔嗤的吃。
我严重怀疑他早上没吃饱,用勺子吃面条还是太难了。时间正好到中午,我带他俩去商场旁的快餐店吃KCC。
KCC里欢声笑语,很多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吃,店里面的儿童乐园处更热闹。杰拉德吃的非常快乐,垃圾食品是所有孩子的爱。索尔贝一开始还在顾虑什么,但很快他也吃嗨了。
我咬着吸管,检查一下余额,然后给父亲发了个求钱钱的表情包。
他很快转账过来,聊天界面满是我的绿色发言框和他的橙色转账。
手边有东西碰,我抬起头,坐在对面的索尔贝把薯条盒推了过来。他看我一直在喝可乐吃薯条,以为我非常喜欢,就把他自己的那份也给我了。他轻松地笑着,这是我们见面来的第一个笑容,不像杰拉德,有垃圾食品吃他就高兴。
他俩真可爱。
我笑了笑,抽出一根薯条挤上番茄酱伸到他嘴边。他愣住,眼神从薯条滑到我的手再到我的脸,我保持微笑。他张开嘴,旁边杰拉德飞速凑过来抢着吃掉了。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得意地看着我和索尔贝,腮帮子一鼓一鼓。
两个熊孩子打闹起来。
正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他们在金黄温暖的光芒中玩笑,身躯凝实,神采飞扬,和死亡似乎相隔甚远。
手机屏幕点亮,蹦出一条:快四月了,你也去看看你妈吧。
我漫不经心地按灭。
死渣男,就你会说好听的,自己不去让我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比起我这个私生子,她只想见你这个满口胡言骗她出轨的婚外遇混账。
等小黑小黄吃饱了,我问,想通过大使馆回意大利吗?他俩立刻安静如鸡,杰拉德手里的鸡腿都放下了。
If you wish.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补充道,I won't force you, but you have no ID here in China.
Wich means you can only be with me.
我不会强迫他们离开,但他俩在中国是没有身份的。
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和我在一起。
索尔贝局促地擦掉嘴边的渣,他盯着饮料杯酝酿了一会儿,郑重地摇摇头说他不想回去。
I have no ID here. But I don't have family back there as well.
很好,索尔贝拒绝回到没有家人的故乡。那么第二位嘉宾呢?
杰拉德见我意味不明地看他,毛都炸了,连连摇头说I don't、NO和意语,语无伦次半天才发现是我在唬他。
他恨恨地用鸡腿骨磨牙,咬得骨头碎成一条条的骨片。
真好玩。
我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从购物袋里拿出衣服在已经洗完手的索尔贝身前比量,让他换上看看。
他们两个都不想回意大利,这很好。不然找到大使馆去,我如何解释自己从哪里拐来两个意大利籍的孩子?五百张嘴也说不清。
索尔贝脱下外衣,换上我新买的套头衫。他的肚子饱得鼓鼓的,没有什么要横向裂开的迹象。他的脑袋从衣领里冒出,小手抻平下摆,对着玻璃窗照了片刻,有些忐忑地看向我,窗边阳光将他西洋人的轮廓映得分明。我靠着暖洋洋的落地窗,懒洋洋地托腮笑道:“Adorable.”
索尔贝害羞了。
杰拉德狼吞虎咽,着急似的把碎骨头都吃下去了。他随便用纸巾蹭了蹭手就在袋子里翻找,顺便还对索尔贝翻了个白眼。
他还真像个小炮仗。
我低头喝了口冷饮,杯上凝集的水珠反射出冰凉刺眼的日光。
不受控制的能力,真是非常麻烦啊。这两个孩子还算好的,但要是之后有哪个恐怖的家伙被我实体化了,比如那个满脸头发还有床下狗叫……
“嘿。”杰拉德的小手啪地拍响我面前的桌子。他试的衣服一半挂在肩膀上还没拉下去,别扭着一只胳膊指向KCC里面的儿童乐园示意我看:“那边,是冒烟了吧?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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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吃饭的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