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见闻》肥丘瓜皮

29、九 王子与金丝雀

　　在王宫里的第一晚，玛格丽特没有睡好。她感到心里发虚，就像睡在随时会凹陷的浮云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繁华都是虚无的，仰仗着王子的宠爱，她才能够住进王宫，王宫里没有什么是她的，她所拥有的只有他的宠爱。

　　他的宠爱，能维持多久呢？

　　她现在的房间，严格来说，是套间，由卧室和会客厅组成。她半夜睡不着起来喝水，看到阿列克斯并没有睡，他以惊人的体力支撑着，一直坐在会客厅的书桌前研究法典，写满笔记的羊皮纸垂到胸前，想必在准备明天的事。

　　他在深夜里刻苦地履行职责，令玛格丽特很敬佩，她找来一个银杯，倒了一杯水给他。

　　“你还没睡？”他稍抬头，“我在你这里工作，没妨碍你吧？”

　　玛格丽特摇头，她本想离开不打扰他，可是他却圈住了她的腰，让她坐在一边。

　　“睡不着就陪陪我……”阿列克斯在她耳边说，呼吸暧昧地拂过耳根。

　　玛格丽特的脸刷地红了，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她害羞地说：“国、国王陛下说议论宪法，是什么意思呢？”

　　“这要从律法的起源说起。我们国家的律法源自罗马法，采取三权并立的制度。如果要修订，将要通过王室、法院和内阁共同协商，尤其是宪法，要在修订前召集所有大臣先议论，看是否存在不合理的地方、有没有修正的可能性，”他随口说，“这是罗马法体系的传统之一。我和姐姐都有权力签署所有法令。”

　　玛格丽特发现她听不懂，顿时很惭愧。

　　“听不懂很正常。”他善解人意地说。

　　她在他怀里看了半天枯燥的法典，终于有些睡意，他察觉了，轻笑道：“去睡吧。”

　　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金丝雀，在天空中飞翔时遇到冰雪，在她快要被雪淹没时，有个很像王子的英俊少年抱住她，为她点亮漫天的烛火，还把她带到温暖的宫殿……

　　可是到了宫殿，写满文书的羊皮纸像雪花般落下来，重新淹没了王子和金丝雀……王子说：“我要工作。”

　　这是个浪漫又好笑的梦境，她却感觉有点儿凉。

　　晨光熹微时她苏醒了过来，她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冷，因为彩色的窗户没有关，而半夜起了秋风。阿列克斯穿好了缎子白袍正装，就要抱着羊皮纸出门：“我去法院再准备一下，回来再找你吧。”

　　“我和你一起走，把佐伊的晚礼服送去法院。”玛格丽特起身，拉住他的手。其实她是不想一个人待在王宫里。

　　阿列克斯发现她的手汗津津的。“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但是玛格丽特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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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宫钟楼的指针指向六点，白鸽扑扇着翅膀飞过钟塔。晨曦呈现出淡淡的珍珠色，照在华丽的宫殿上，为这幢巴洛克式的宫殿披了一件银光闪闪的外衣。绿草如茵的训练场上，有数位白蔷薇骑士在晨练和击剑，见到王子纷纷停下行礼。

　　法院的大门要到七点才打开，于是两人在门外等待。朝阳映在正义女神像上，镀上一层辉煌的金红色战甲。正义女神威风凛凛地望着远方，映着沧溟色的天空，壮美而肃穆。

　　玛格丽特看到书里面说过，正义女神也象征了斯图尔兰王国的精神，一手中天平象征以律法约束，另一手中长剑象征以军事威慑。她再次看到黑色的雕塑“王国之心”，分裂的两半心脏在朝阳下折射出黑曜石般的光泽，下方隐约刻着字，她上前去看，才发现是：“立国箴言——富国强兵、平等正义。”

　　两人依偎着坐在石阶上，百无聊赖，不一会儿聊起天来。

　　“殿下，什么是‘正义’？”玛格丽特抬头仰望着正义女神像，眼里流动着朝霞。

　　“柏拉图说‘各尽其职就是正义’，我认为正义是按照律法合理分配财产，赏罚分明，最终被绝大多数人满意。”阿列克斯说出一个朴实的答案。

　　他以为少女会像平常一样赞叹他的想法，可是她沉默下去，仿佛在思考。他等待许久，都没有等到她的答案。

　　风吹起她浅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有旖旎的光泽，他伸手去抓住发丝，握在手心。

　　玛格丽特正要说她的看法，却发现头有点痛，再一看，原来是他捉住了她的头发缠在指尖，不由得害羞道：“殿下，我……我们在外面呢。”

　　阿列克斯凝视着她，眼里倒影着微燃的霞光。玛格丽特脸一红，低下头去。她总觉得，自从送她房间后，他看她的眼神和态度好像有点变了，从原来的柔情似水变得火热，还有些急切，有时候被他凝视着，她就觉得胸口要烧起来了。

　　“你觉得呢？”他柔声问。

　　“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

　　“你觉得正义是什么？”他失笑，“我说了我的答案，你的呢？”

　　“我……我认为，正义，是难以实现的梦想，是绝大部分人要不起的奢侈品。”玛格丽特小声说。

　　阿列克斯还在缠她金色的发丝，理解她的话后，逐渐感到意外。他鼓励她说下去。

　　“殿下，我和你是不同阶层的人，”玛格丽特说，眼里覆上一层阴翳，“在我认知的世界里，正义总是会被牺牲。我见过有的医生首先照料更有钱的病人，贷款金首先发放给有能力偿还的公民，而不是最有需要的难民。在我看来，纯粹的正义并不存在，只有利益确实存在。”

　　阿列克斯没想到她说出这么现实的一番话来，陡然有些心疼。他想了想说：“在个人角度来说，的确是这样。从治国者的角度来说，就算纯粹的正义难以实现，但是王室必须始终怀有正义的理念，才能建立一个正义的国家，未来我们的子民才会有更多的可能。”

　　玛格丽特被他语气里的坚定感染了，她托着下巴：“殿下，律法真的总能保护被害者、惩罚施暴者，实现你所说的正义吗？”

　　阿列克斯被她问住了。在他学习法典的时候，他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至今没有找到答案。实话实说，他不相信律法总能惩戒施暴者，比如威尔森。在宫廷里生活，他看到了太多腐败，太多阴暗，而律法拿它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作为王子，他从小被灌输了大量的军事和律法知识，在律法考试中，他拿到满分，但是在埃文斯大法官招揽他到法院做事时，他却陷入迷茫。

　　也许是他对父亲的叛逆在作祟，他在想自己注定不能成为一个君王、将军，或者法官，只能成为一个与世无争的考古学家，夏洛特一旦成为女王，他就远离宫廷，到深山里面去研究。但是王子的责任远比他想象中要重大，他参与过无数的立法、修法会议，用铿锵有力的言语维护以母亲为首的亲民党，在三权并立的制度下与群臣周旋，没有一次不用到律法的知识。

　　于是后来他在想，律法哪怕不能实现绝对的公平正义，只要对治国有帮助，他也愿意相信。每次他投下属于王室的神圣一票，就会想到正义女神将因此多青睐这个国家，他就觉得一切都很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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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室法院大门缓缓打开，阿列克斯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两人走进去，听到不远处传来吵架声。“佐伊，你不能这样不尊重我！”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那是尤恩的声音。

　　“你明知道我不会邀请别的小姐跳舞！我白白在王宫里等了你两个小时！你是不是讨厌我？你讨厌我就直说啊，为什么答应了我去舞会，又要放我鸽子？”

　　一扇门猛地被打开，尤恩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三人恰好打个照面。尤恩呆住了，毕恭毕敬地行礼，“王子殿下”，玛格丽特也向尤恩行礼。

　　一身黑袍的佐伊从门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向王子行礼，看也没看其他两人就走了。玛格丽特抱着装有晚礼服的纸袋僵直在那里。

　　“抱歉，让你们听到难堪的话。”尤恩眼里的失望还未收敛。

　　“你们……没事吧？”玛格丽特忧心忡忡地问。

　　“没事。”尤恩简洁地说，接下来，他礼貌地问候他们，但是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的情绪。

　　玛格丽特把纸袋放在女更衣室里，听到尤恩和阿列克斯在寒暄：“王子殿下，国王陛下在舞会上说今天议论王国宪法，我们每个法官学徒都从舞会上赶回来加班耶！”口气抱怨。

　　“辛苦你们，我也准备了一晚上。”阿列克斯用安抚的口吻说。

　　“唉！殿下，国王陛下包庇威尔森侯爵真不应该……内阁和法院会抗议的——”

　　尤恩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开朗，但玛格丽特更担忧了。她毕竟还是很关心佐伊，连尤恩也对佐伊生气了，佐伊身边岂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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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法院会议厅分开。玛格丽特打算走，已经到了走廊上，阿列克斯从背后追出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等内阁大臣和大法官都来了，我就要忙一整天。你打算去哪？”

　　他的手握得好紧，玛格丽特有些疼，但她忍住了，就说：“我要去东十二区人才集市找工作。我未来想考白蔷薇骑士，这段时间内，想找一份可以边做事边练习骑射的工作，在斯灵堡自食其力。”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目标。

　　阿列克斯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玛格丽特看在眼里：“怎么了？”

　　“别着急啊，”阿列克斯温和地斟酌着词语，努力温柔些，“你想找工作，我陪你去嘛。”

　　“殿下你很忙啊……我可以一个人去找工作的。”玛格丽特说。

　　“你刚来斯灵堡，我怕你人生路不熟的。”他摇摇头，坚持着，“还是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玛格丽特不忍心让他既操心国事，又操心自己的事，“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解决的。”

　　阿列克斯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低声下气地说：“你别拒绝我好不好？”

　　“拒绝你？我哪有？”玛格丽特惊讶。

　　“你有，你昨晚拒绝我的礼物，今天也拒绝让我陪你去找工作。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不知什么缘故显得有点焦虑，可能是累了吧。

　　“殿下，你真的不用顾及我，你安心忙自己的事情吧。”玛格丽特拍拍他的手背。

　　“你要自己去东十二区，就拿着这个吧。”阿列克斯把刻有白蔷薇花纹的佩剑解下，递到她怀里，玛格丽特很困惑：“为什么要拿剑？”

　　阿列克斯还想说什么，就被另外一些学徒喊走了：“殿下，内阁大臣和埃文斯大法官来了。”他不得不松开手，随他们走过去，向大臣问好之前，他紧张地看玛格丽特一眼，可是少女已经拿着佩剑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