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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0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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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一场接着一场。
宋海研给他们送来亲手熬的秋梨膏,又教他们做了绿茶饼。
看出她对历史很感兴趣,唐明送了她一套现代战争演化史,谈话间甚至透露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譬如二十年前有个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如何因为半块饼干的失误被一举歼灭。
女孩无论多大,心理永远十八,宋海研因好奇了解来的传闻自然没法跟唐明的知识储备相比,看得出后者一直在不过线的情况下兼容她所能涉及的领域,所以才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关于自己家长对别人家孩子特别好这事,宋青元倒也没什么意见,他知道他妈妈总是保留着特别大的同情心,尤其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他记得她曾经说,对别人好,是希望他以后走到社会,也有人对他一样好。
这段时间,程汤私下见了他一面,聊了很多,无外乎与他妈妈有关。
宋青元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委婉地转告了她的真实想法。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宋海研是个很相信眼缘的人,内心固执得很。
程汤的回答让他非常意外,在他印象里,程汤是个谦逊豁达,不计名利,把毕生激情奉献给祖国科研事业的人。不是说这样的人不值得拥有自己的感情,只是两者之间的距离比较遥远。
“我从三十岁开始,再也没有任何个人层面的追求,我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弥补我年轻时犯下的过错。一定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让我们遇到了。
也许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凡事不一定非要一个结果,答应拒绝都不重要,这个过程就足够了,不必非得得到什么。”
求仁得仁的事,程汤知道的肯定比他更清楚。
天空飘散着零星小雨,宋青元沿着山上的石阶往橘林的方向走。最近这些天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甚至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今早梦见了特别不详的场景,让他一整天都忧心忡忡。
坐在梯/子上剪下枝头的橘子,再放进树下的箱子里,按照他这个速度,估计得干到明年去。
间或有果实抗议似的自然脱落,摔到草地上发出的声音仿佛在说:慢死了,爷自己下来
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让他惴惴不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唐明的存在。当他梦见对方满身是血的躺在自己怀里的时候突然惊醒,醒来后发现泪水早已流进枕头,他不确定地摸到脸上温热的液体,只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心不在焉,搬梯/子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虽然他运动神经不太行,自己绊倒自己还是万万没想到。
俗话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坐下,宋青元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服,拽下裤脚盖住铁丝的划痕,像是田埂上歇脚的老农一样,坐在石阶上开始吃刚摘下的橘子。
摊上这么个效率极低还负责自产自销的工人,唐明也是倒霉了。
没歇一会,远远看见一把黑伞拾级而上,宋青元连忙把剥下来的皮藏到身后。
看见他的瞬间唐明像是松了一口气,回到家以后没见到人影,还以为他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总这么患得患失,心理迟早变得病态。
把伞举过宋青元头顶,他的语气并不愉快:“下雨天为什么还出门?”
因为那个破梦让他战战兢兢了一整天,生怕是对未来的一种映射,见到他的面还没来及高兴,差点被这语气怼翻。
宋青元去接那牛毛细雨,难道唐明是个北方人?
他试探着发问:“不至于吧,你没见过雨吗?”
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唐明忿忿地想,本性难移就是这个意思,就喜欢在花样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原来是,现在还是。他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现在的免疫系统跟新生儿一样,几乎没什么抗体,即使补种了很多疫苗,还是很容易生病。
“起来,回家。”
宋青元有点惭愧地指了指后面,“我今天只摘了两箱。”
唐明看都没看,直接上前去拉他,“走。”
起身时唐明敏锐地发现宋青元脚腕闪过一抹鲜红,顿时蹙起眉头,“这怎么弄的?”
在他身上看见血对他来说是一种没法克服的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宋青元的身体在自己手上融化的场景,现在只是稍微回想便开始重历当时的惶恐。
“不小心磕了一下。”总不能说自己左脚踩右脚吧,太丢人了,他把被掀起的裤腿放下去,让这事赶紧翻篇吧。
“我背你回去。”
宋青元一愣,忙摆手道:“这多不好意思,我衣服脏了……”
唐明把伞递给他,二话没说将他打横抱起。
他能怎么办,又说不过他,如果他是盆花就好了,哪也别去,就在家里种着。
“都跟你说了不还也没关系,你怎么这么固执?”
宋青元找到双氧水随便喷了喷,略有不满道:“你那么有钱也不知道多雇几个人,我一个人怎么也摘不完的。说白了我是怕你蒙受损失,省的那些橘子全烂在山上,亏不亏啊?”
“反正都三年了。”
听这语气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宋青元低下脸非要看个清楚,于是揣着手好奇道:“谁欺负你了?”
原来真有啊,这回逮着机会一定得问出来,省的他老娘一直以为是他在欺负人家。
听了这话,唐明抬头盯着他,眼底有无声的诘责。
“……不想说就算了。”宋青元被他看得心虚,刚摔那一跤沾了好多绿油油的青苔,想先去洗个澡。
没等他站起来,忽然被推倒在沙发上,前后不过一秒,他们就从正常交谈演变成肢体接触。
说不清什么原因,宋青元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场景,好像他们曾经就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有些画面甚至十分清楚?
兴许是被这个发现震惊到,他尽量往后缩了一截,心里纳闷这是什么邪门的磁场,这么冷淡一个人,怎么会给人这种幻想……
不仅是幻想,甚至慢慢延伸到现实,唐明托着他的脚踝慢慢抬起他的腿,故意用一种可以挣脱的力道。
当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唐明换了一瓶碘伏重新擦拭过伤口,“浅表消毒别用双氧水,作用不大,而且会疼。”
“?”
唐明收拾完垃圾回到他平常待的房间,剩下宋青元一个人原地凌乱。
什么鬼?他揉了揉自己的脸,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白天捉弄人,晚上也不让人清净,宋青元一入睡就会梦见他和唐明身影交叠的场面,甚至连身体里灼人的温度,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都格外清楚,真实得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后半夜吓得他不敢再睡,坐在窗户边看教学讲义分散注意力。直到晨光熹微,天边泛起白光才浅浅入睡,随后很快被闹钟叫醒。
早上吃饭的时候他一直不敢看唐明的脸,生怕被看出自己做了一晚上春梦。
正急着想要出门避难,不知道谁把他自行车扎漏气了,“就算是小偷也不会专门来扎我车带吧?就这么有刺客的情怀?”
唐明从一边的南瓜叶下拎出一只刺猬,“是它干的,窝在这里好几天了。”
“啊?”宋青元忍不住戳了戳它的肚皮,纳闷道:“你都不冬眠的吗?”
“再不走迟到了,我送你。”
时间像是温水抚平了一切,也许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同样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不该寄希望于过往,唐明这样开导自己,尽管还是会可惜。
这天回到家,他没料到会有两名不速之客,关于三年前的那场灾难,他已经不想再提,所以提醒起这件事的人,都被他本能地反感。
“谁让你们来的?”他认出其中一人,凭那人佩戴的白头海雕肩章,还有那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熟络。
把这俩人放进来的宋青元觉察到气氛不对,疑惑地看了唐明一眼。
说话间那名高大的男人主动站起身,笑起来一脸邪气。他也一眼认出了唐明,六年过去,除了气质更加沉稳,容貌竟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觉得以我们的身份去你工作的地方合适吗?”
“你们去哪都不合适。”
唐明到宋青元身边叮嘱道:“以后见到陌生人,直接报警,或者马上叫我来,一般人进不到这里。”
“他们说是你朋友,而且有正规证件我才让进来的,”宋青元又看向那俩明显不是亚洲人的长相,略显局促道:“不会是仇人吧?”
“没事,”他微笑道,“宋阿姨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放玄关了,去拿吧。”
宋青元知道这是想把他支开,很识相地走了。
“我们特意来向你道谢,早就想来的,可惜你们的准入政策太严格了。”
“以什么立场?”
“个人。”
“不用谢我,你们记住,这件事我不知道。”
男人听了了然地笑了笑,“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唐明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给了他这种底气,“危机初期,你们作为重要的军事力量之一,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拒绝给中小国家提供援助,甚至干扰我方人员的正常行动,煽动别国发动橙色革命。你说你不喜欢欠人情,欠下的可不止是人情。”
那个一直保持缄默的男人平静道:“你不能把联邦政府的无能归咎到我们身上,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我们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来的路上,我看见建设中的高楼大厦,看见鸟语花香,你们的人民已经可以安居乐业,但你能想象,地球另一侧,仍然是地狱吗?”
“我了解你们的处境,我是尊重你们的。如果你们对我有同等的尊重,不要再来,我帮你们那次已经违反规定了。”
正如萧钟权希望的那样,目前只有他们一个国家掌握了病毒结构。这两人来,把徽章戴在身上,绝对不是个人立场,所以原则上,唐明不能透露半点信息。
“走吧,”高大的男人自然地揽过另一人的肩膀,按着他的脑袋一起鞠了一躬,“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放开,”被胁迫那人愤愤地拍掉他的手,“我还没见到我想见的人呢。”
“刚才那个看果园的就是。”
似乎是听见有人在说他,宋青元循声望去,正巧与那个个子稍矮的男人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眼里竟然有怜悯。
后来听唐明说,那两人是国际难民,其中那个个子高高看上去头脑简单的男人和他在世界军事技能大赛上有过一面之缘,后来陷入困境寻求帮助,他就顺便帮了下而已。
现实世界在层层剥落,宋青元再一次从梦里醒来,浑浑噩噩。
下楼喝水的时候他又注意到那扇总是锁着的门,可能有什么机密文件要处理,宋青元从来没怀疑过。可今晚,鬼使神差似的,他想进去看看。
想到唐明肯定睡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根据触摸屏上的指纹痕迹胡乱猜了几个密码,最后一次机会,随着哒一声轻响,门锁竟然开了。
走进去发现,室内陈设非常简洁,简洁到连一张纸都没有。
那他每次一待好几个小时都在干嘛?发呆?打坐?面壁思过?
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宋青元对着窗户想入非非。
不过几分钟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诡异的问题,他面前不应该有窗户。
还在做梦吗?宋青元掐了自己一下,这里应该是一面墙啊。
他半信半疑地走上前,缓缓拉开了窗帘。
是墙,他松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又从墙上挂的照片发现端倪。
照片上的是他吗?都是从哪找来的,有的一看就是从合照里裁出来的,呆里呆气还有点好笑,他想看看时间线能排到哪,直接跳到最后一张,只见背景是一片戈壁,主角是他,一看就命不久矣的样子。
什么东西?
他翻回去看前几张照片,意外的发现他竟能回想起每一张照片被拍摄下来的情景:常平市落雪的街道,东京归来后的庆祝大会……
原来那些梦根本就不是梦,都是他经历过……却已经忘了的东西?
再次去看最后一张照片,为什么停在这里了,像个邮寄丢失的包裹一样,他……已经死了吗?
搞不清楚过去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回来时带着残缺不全的记忆,辜负了每一个等他的人。
宋青元不可思议地后退几步,不小心打碎了置物架上一个玻璃罐,没有顾着收拾一地的碎片便匆匆跑出门。
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出来,亏他还以为唐明爱好与他相投,阴差阳错地实现了他的所有愿望,比如要在山的向阳面建一座房,透过窗户能看见月亮,再找一份清闲的工作,能给他正常的假期和周末……
他当初只是随便说说,从没想过会实现得了,当有人把这一切做好送到他面前他还浑然不觉,这是多么自私而残忍的一件事啊。
沿着房后上山的石阶跑了很久,跑到没有力气,他也没能跑出那片橘树森林,不是说只种三十株的吗,怎么会这么多……
唐明的睡眠很浅,玻璃破碎的声音叫醒了他,当他分辨出声音的来源,顿时发觉事情不好。
月光照耀下的山路还算明晰,他循着足迹一路找过去,当听见有似有似无的哭声,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寻到山路旁的一处,却发现宋青元抱着一棵树哭的正伤心。
唐明哭笑不得地蹲到他身边,“抱着树干嘛,做噩梦了吗?”
“对不起……”宋青元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用了最大的力气,“我不知道……你们也没人跟我说啊……对不起,我总以为你是装的,还故意试探让你生气。我还说我要从这搬出去,都没想过你得多难过,还一直嚷着要还钱,你的东西我用就用了还个p……”
唐明没有任何怀疑,他一定想起来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才不会这样放肆地拥抱他。宋青元总是很讲分寸,那种客气带来的距离感,让唐明恨不能把结婚证丢给他。
“不容易啊,”唐明安慰道:“犯了多大的错才能让你学会道歉?”
“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就给忘了……”
“就是说啊,明明是你忘了我,结果比我还委屈,还难过?”
“后来呢?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回去慢慢跟你说。”
“好复杂啊,如果是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唐明表情微动,眨了眨眼:“你会忘了我吗?”
“不是这个意思,”宋青元往后一躺,视线始终放在唐明脸上,“因为我没那种决心,更没那个手段,做你能做到的事。太惭愧了,这几年,我不敢想你是怎么过的。”
唐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举了个例子,“拿着小米喂食,大概等一个小时,就可以看见有鸟群盘旋聚集在附近。”
如果准备好用一生的时间去等,三年也就没有那么长了。
“希望我往后能一直记住现在的感觉,以后什么事都让着你。”
“真的?”
宋青元思考了一秒,“你不惹我就是真的。”
“那你抱抱我吧。”
嗯?他总算知道唐明为什么这么讨他妈妈的喜欢,因为他乖起来的时候,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唐明问。
“你说。”
关于他们争论过,两年和四年的问题。在北方,俄罗斯利用气象武器强行开荒,把冻土改造出耕地,这里面涉及到的政治历史问题非常复杂,他怎么也想不到宋青元一个对时政毫不关心的人是怎么猜到两年就能开辟出新航道的。
“三年过去啊,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的意思是让你第二年就带我去,就算是开破冰船也要去,就是想和你一起满世界乱跑,难道非要我每天早晚对着你的耳朵说你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现在明白了,我去申请明年六月的护航任务。”
“急什么,反正有的是时间呢。”
远山淡影,白日西沉,星海横流,亘古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