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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真情之辩 ...


  •   烟城有山有水,山曰紫云山,方圆百里,自山中烟雨湖引水数百里,名曰烟雨溪,经烟城曲折绵延,流入淮河。

      烟城小西门一带是梦阳、烟城、云市、文昌四城水陆货物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商市辐辏,水上樯桅如篦,难望尽头;陆上车马连货,道为之塞,可谓“天开不夜,云集万商”。

      小西门有惊梦街、心雨街最是人烟稠密,心雨街紧邻着码头,有各业商行、货栈、茶庄、丝绸庄、盐号、木行等,同时又是渔船和水果集销地;惊梦街开设的都是燕参鹿茸行、药行、米面杂粮店,以及银号和钱庄,这两条街商市之繁华,盖冠全省。

      这一带商号鳞次栉比,几乎所有轮船进出烟城,都以小西门为停泊处。每日进港渔船甚多,渔民们卖罢鱼鲜,腰带有银,自然少不了进出烟花巷,招待这些个渔民和水手的姬女,俗称“咸水妹”和“鸡柳婆”,人数不下三千。所以这一带也是流氓地痞以及各种社会沉渣糜集之地。

      自从那日杜鹤轩来过之后,此后又时常来找关望喝酒吟诗,来回几次之后,又觉得无趣,所以便拉着关望来烟城寻花问柳。

      关望对楚柳章台并无太大兴趣,只不过经不住好友的怂恿,也就跟着去了。

      二人听闻最近燕子楼歌舞坊中,有位名叫司柔的歌姬才技双全,艳名炙盛,于是乘兴而去,踏寻春光。

      在关望的心目中,自古贪淫为世间两大害处,贪之害在欲壑难填;淫之害在伤人害己,虽偷得一时之欢,终落个身心俱疲,事业成灰,那些个凌云志气,也渐趋消磨。

      《金瓶梅》开篇即问: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

      又言道:石季伦泼天富贵,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话虽偏激,终是逆耳良言,今确实得势者挥金买笑,馋涎那献媚工妍的妖姬艳女,一个掩袖回眸,不由得骨软筋麻,一个低眉落目,只剩下失魂落魄。虽不见人头落地,暗教君髓枯骨毁。

      话虽偏激,却是逆耳忠言,是以关望忍不住劝诫好友:“窝是销金窟,人是迷魂汤。夫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所知惟谄,不知其情。朝秦暮楚,酒食是娱;强笑装欢,缠头是爱。况生于贫贱,长于卑污,耳目皆狭,胸臆狭隘。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笑傲谑浪。即使抹粉涂脂,仅晓得争妍斗媚,又岂知情之所钟耶?”

      杜鹤轩反笑道:“夫秦楼楚馆,虽属无情,然金枝玉叶,士族官商,有情者沦落非乏其人,须具青眼而择之,其中岂无佳丽?况歌衫舞扇,自古有贵为后妃者,他如绿珠奋报主之身,红拂具识人之眼,梁夫人勋垂史册,柳如是志夺须眉,固无论矣。即马湘兰之喜近名流,李香君之力排阉党,风雅卓识,高出一筹。然则章台之矫矫,不大胜于深闺之碌碌者乎?又况梨涡蕴藉,樊素风流,过虎阜而吊真娘,寓钱塘而怀苏小,胥属文人墨士眷恋多情之事也。只何轻视若斯耶?”

      关望摇头道:“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未能遍历歌簇,追随舞席,帷是夙负痴情,于情字中时加兢惕,未解情中三味。但近来豪华子弟,好色滥淫,恃骄夸富,非艳说人家闺阃,即铺张自己风流,妄诩多情,其实未知情为何物。人之有情,非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草,瑞鸟祥云,祯符有兆,方能生出这痴男怨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钟,若胶漆相互分拆不开,所以有情者近世之罕见也。”

      关望继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杜兄,你说为何世人都迷醉于青楼歌坊之间,沉糜于妖姬艳女之辈?且毋介怀,便以杜兄为例,明明家有娇妻贤内,府有妾婢成群,却为何心中不足,时常墙外寻春?”

      杜鹤轩苦笑道:“关兄岂能不知其中关窍?家有三千娇艳花,怎比墙外一枝媚?妻妾虽有家常乐,未若青楼最消魂,此乃《嫖经》之真谛也!”

      关望额首,却又追问:“这又是为何?院内鲜花反不及野外烂草香甜?同榻共枕更不及青楼之辈情真耶?”

      杜鹤轩言道:“此题看似蹊跷,实则明了。关兄且想:夫妻乃亲朋之交,行仪如礼,相敬如宾;与妾乃主仆之别,主怒则仆骇,惶恐万状,伏地谢罪;与婢乃主奴之分,婢不如妾,自然更为卑贱。此类皆厅堂侍人者,于男主前咸需恭敬唯诺,不敢逾越,主不允诺,妻妾何敢稍露,更遑提什么‘柔媚功’、‘房中术’了。相形之下,青楼女子放肆无忌,其出卖色相皮肉,卖肉收金,理直气壮,也便无所顾忌,洒脱无形,自然能得嫖之乐趣,欲之无尽也!”

      关望苦笑道:“杜兄此番高论,真教人耳目一新,三十年未谙情事,却原来有此番道理。’”

      杜鹤轩指着关望摇头:“你呀,不是不懂,而是故意装作不懂,家室羁绊罢了。”

      说完,杜鹤轩转换话题,“关兄虽然没去过青楼,不过描写青楼女子倒是颇有几分生动。”

      听到文采风流的杜大公子竟然开口夸赞自己诗词写的好,关望不禁暗喜:“不知杜兄说的是哪一篇?”

      “就是上次你给我看的那些诗词,记得其中有一首《浪淘沙慢》,其中痴情人一句,至今记忆犹新。”

      关望一听,恍然记起,自己确实写过这么一首词:

      纤素手,淡雅肌肤,幽恨细传。可怜镜中娇弱,怎奈周遭寒?日日为伊愁肠断。泪难禁,独自莫凭栏。红男绿女为钱愁,吾为情烦,叹叹!

      亭外碧水长天,舟中钓叟畅谈,万事悠然。痴情人最怕,梦中人蜷嫖客怀,咽泪装欢。二人眼前过处,馨香犹在,笑声渐远。

      关望心里奇怪:“我记得当时你对这首词没做评价啊?”

      杜鹤轩连连苦笑:“当时看这首词,并无感应,觉得不过如此,直到后来去了几次青楼,看见那些青楼女子人前卖笑,人后咽泪,心有触动,才又想起你诗词里写的这几句,分外恰当。”

      百年兴衰优伶梦,清歌并落泪无声。风月一道,杜鹤轩知之甚详,便为关望解说。

      自光绪庚子年后,京师巡警厅给照收捐,准公开营业。当时仅京师一地,经官方许可开设的风月场所,就有三百余家,分头等、二等、三等、四等,还有无照经营的暗娼和游娼。

      此后,南方苏杭一带女子联袂北上,与北方风格全然不同,故有南北班子之称。

      《京华春梦录》第二篇《八埠艳语》描写南北分野十分生动:

      “姬家向分南北帮。从前界限颇严,鸿沟俨然,凛不可犯。间尝评论南北帮之优劣,各有短长。大抵南帮活泼,而流于浮滑;北帮诚实,而不免固执。南帮应客,周旋极殷,如论风头,洵非北帮可及。至北帮则除床笫外无他技能,除偎抱外无他酬酢。”

      杜鹤轩一语中的:“北宋李师师是洛阳人,靖康之乱后逃到湖广,从此北方再无名家。”

      想想也是,不说明末的李香君、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等名家都是江南人,清末民初的赛金花、小凤仙也都来自江浙。

      南班的养家,对买来的雏女,舍得投资,从小教习笙歌丝弦或茶棋书画,所以南班多善歌舞乐器,有的还会水墨丹青、诗词书法。赛金花之后,南国佳丽大举北伐,北班甘拜下风。

      民国初年,参众两院政争和保皇派□□的幕后阴谋,打着“只谈风月,莫论国事”的旗号,也多在风月场所进行,所以青楼楚馆之地,反倒名声大振,繁荣一时。

      自古笑贫不笑娼,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出卖色相皮肉,只有等级贫富之别,而无道德高下之分。

      而走红的明星头牌、戏子优伶、舞女歌姬,有的比达官显贵更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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