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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夫愤 ...

  •   虽然还没进入盛夏,天气却已经十分闷热,夏蝉已经忍不住开始出来奏响夏日的热情似火。

      屋子里太过闷热,待一会就让人浑身汗津津的。关望心里更加烦闷,拿起蒲扇,径直来到村口河边。

      凉爽的夜风,夹杂着蒸腾了一整天的田地余温和麦穗清香,沿着小河一溜跑来,用它清凉干燥的毛巾擦干了关望一身的臭汗。

      好一个美好的河边仲夏夜啊!

      如果不是一群老爷子在这儿喧闹,该是多么宁静的一幅夏夜河边观星图啊。

      “小八,吃过晚饭了?”五爷关修谨向关望打招呼。

      关望在他这一辈里排行老八,有些人背地里叫他“小望八”。

      “嗯”,关望答了一声,在河边的一块洁净冰凉的浣衣石上坐下,头枕着河边垂柳,脚丫子浸泡在河水里,望着夜空中不断眨眼的繁星,享受着尘世之外难得的清净。

      关四爷用力搓着瘦瘪而黧红的光膀子,一边扯着沙哑的破锣似的大嗓门儿,说着他四儿媳妇生第三胎的细节。话题内容显然已经被他反复说过多次了,如同被他嚼过几次的甘蔗,甜味甚至水分都被他吸尽了,只剩一堆残渣,却还乐此不疲地咀嚼着,听众们已经开始打盹了。

      蒋叔爷一边打盹一边哼着戏曲,关家寨的村民喜欢听豫剧和越调。

      此时,不知从哪里吹过来一张报纸,正好扑到正在打盹的蒋叔爷的脸上,把他吓得浑身一激灵。

      揭开报纸,蒋叔爷上下瞅了瞅,却一个字也不认识。

      “小秀才,你看看这是啥?”

      在场的十几个人里,只有关望一个人识字,看报的重任只能交到他身上。

      关望接过报纸,颠倒了一下,看清是一份《中原时报》,头版头条是关于东洋国向大总统提出的“二十一条”,看完报纸,关望满心的愤懑。

      又是一份卖国求荣的不平等条约!

      这份条约企图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财政等,尽置于东洋国的控制之下,一旦签订,则国家将成为东洋的附属国。

      关望也不指望这群文盲能理解这种国家大事,只是把报纸上的内容简单地解释了一番。

      关四爷把身上搓下的泥灰揉成团,又搓成长条,在凹陷的肋骨上来回滚动。他捺着破落般的声音说道:“哼,大总统也忒没骨气,不就是东洋国吗,想当年老佛爷可是跟万国宣战,签了百八十张条约,区区二十一条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着,还摇头晃脑地拽起了成语,脑袋后那稀疏辫子也跟着摇来摇去,像极了猪尾巴。

      他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想当年我参加义和团,杀得洋鬼子哭爹喊娘,他吃了我的亏,注定要报复……小秀才,东洋国在哪儿?”

      关望愣了一下,回答道:“就是东边的扶桑国。”

      这群老爷子的地理知识仅限于周围几个乡镇,连县都没出过,解释的再多也没用。

      蒋叔爷接道:“扶桑国我知道,以前是咱大清的跟班,后来抖起来了,还跟咱打了一场水仗。”

      “是甲午海战!”关望纠正道。

      “对,对,就是在甲午那地方打的,船都打翻了。”

      蒋叔爷高深莫测地摇着头说:“这二十一条可不得了,你想想,小东洋以前是咱的跟班,要是签了这几条,咱就成了他的跟班,这是羞辱咱呢,这个你们不懂。”

      蒋叔爷最爱打听消息,是村里有名的百事通,所以总觉得别人太肤浅太无知,和他根本不是同一水平线上的人,这点优越感足以弥补他没打过洋鬼子的遗憾,他的口头禅“这个你们不懂”时刻提醒着这一点。

      他总是眯着眼,摇着微微上仰的头,一副壮志难酬,报国无路的神情,“这个你们不懂”,那种半是享受半是痛苦的表情,分明在吟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关四爷搓着越来越大的灰团,悲壮地说:“当年我在义和团……”

      麻子爷狠狠地抽了一口旱烟,愤恨地说,“应该跟洋鬼子打,把他们打怕。我是不怕死的,谁不知道?拼着这副老骨头,我第一个上战场……这些年受了多少窝囊气,大清都没了,袁总统坐了朝,有啥不敢打的?我是见过世面的——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我孙麻子?这口气不能忍……”

      仲子伯摇着芭蕉扇,忧心忡忡:“打是要打的,不打太没脸了。但是,东洋国这几年发展太快了,可不是当年的刀枪棍棒了,人家是有洋枪的。那洋枪可是比八旗的弓箭和火铳厉害多了,还能连发,杀人就跟割麦子一样。东洋的洋枪,威力太大了,简直太大了!”

      蒋叔爷粗红了脖子叫道:“洋枪又怎么样?我们还有……”

      一时又想不出比洋枪更厉害的东西,只好闷哼了一声,狠抽旱烟,心里相当不服,可是又辩不过对方,不禁生出一股“既生亮,何生瑜”的旷世之慨。

      关四爷把弹珠大的灰团用力掷进河心,只听“噗通”一声,又继续搓着肚皮上的灰说:“武器不是最主要的,只要咱不怕死,敢打敢拼,照样打败他,想当年我在义和团……”

      蒋叔爷敲了敲烟袋锅,低着头说:“这口气不能忍,洋鬼子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大总统养兵十万,把推翻大清的革命党都打败了,还打不过洋人?我就不信!”

      仲子伯叹气道:“洋人可不简单,壮得很,看看这排柳树,洋人有柳树这么高,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一顿能吃二十斤牛肉。”

      “我也能吃……”麻子爷急忙接腔,然后声音又低了下去,“可惜没有!”

      关四爷又把灰团搓成长长的灰条,扯着破锣似的嗓门说:“洋枪又怎么了,长得壮又怎么了,我可不怕,想当年我在义和团……”

      蒋叔爷忽然扭头问关望:“秀才,你最有学问,你说该不该打?”

      关望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大放厥词,毕竟他们都是长辈,有面子见过世面的人,弄不好会让他们觉得他卖弄学问,但既然问到了,也不能不答,只好吱吱唔唔地说:“还是不打为好,咱们现在国力比不上人家,打了也未必打的过,欧战爆发,现在正是发展经济的好时候,打的话就会妨碍经济发展。可也不能太软弱,二十一条,至少不能全签。唉,东洋国可是亚洲第一强国,我们毕竟比不过人家!”

      蒋叔爷胀红了脸:“亚洲第一强国又怎样?当年还不是咱的跟班,越有钱胆子越小,穷人从来不怕死。你也不是笨,就是读书读多了,胆子变小了。”

      看着他们鄙视的神情,关望知道他们已经结结实实把自己当成了投降派。但不知道他们把自己放在一个什么位置,可能把自己当半个权威,又觉得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关于东洋一节十分欠缺。

      关望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晚清自强运动领导人瓜尔佳文祥看了马丁博士所著的《基督教证明》,有人询问他的看法,他回答,他赞成其著作中科学的部分,但是关于其“宗教部分”——关于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断言令人难以置信。

      蒋叔爷眯着眼睛说:“东洋人虽然很厉害,可还是比不过西洋人,西洋人可是把老佛爷的圆明园都烧了,这个你们不懂。”

      仲子伯哼了一声::“管他东洋西洋,我们可是有四万万五千人,一人一泡尿也把他淹死了,我就不信!”

      蒋叔爷反驳道:“人多顶什么用?人家可是有洋枪。”

      仲子伯不甘示弱:“洋枪又咋滴?只要不怕死,都冲上去,他洋枪总有打完的时候——去年跟孟寨打架,要不是他们人多……”

      蒋叔爷一时语塞,人家实例打脸,诸葛亮二气周瑜,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多去听听说书,再迟的话,仲子伯就要唱越调名段“诸葛亮吊孝”了。

      “你这是狡辩,人哪有不怕死的。”蒋叔爷慌忙说,“义和团不也失败了吗?”

      听到“义和团”三个字,大家不由地看向关四爷——他已经半天没说话了。

      柳树下传来呼噜声,刚才激愤的关四爷已经睡着了,肚皮上还粘着没有被揉成团的灰条。

      关望心想,这会儿关四爷一定在义和团,正跟洋鬼子拼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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