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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六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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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图书馆有大量的、几乎永远不会被人走进的书架。
这里没有灯。所有的知识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我们所感知到的不过是无知深渊中的孤立的微光。唯一的微光是我们提着的瓦斯烛台。
我打开深渊般无光逼狭,像动物食道内部一样走廊壁上的随便一本书:
“少女的瘫痪被视为‘神的考验’,她因为长了和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同样的脸孔,病榻被抬起来像神龛一样在人群中传递。她被善意控制一生,结局却是悲剧,她许下‘想要全人类病痛消失’的愿望化身愿望之中——其中几分是被赞美绑架冲昏头的自我感动?几分是大人的教唆?"
"结果是,字面意思的,‘病’依然会发生,而‘痛’被消灭了——患者疾病依旧恶化致死而因为不察觉痛苦失去最佳治疗时机,字面意思上的‘感觉不到痛楚‘。最后这个愿望不得不被覆盖。”
我知道这个故事,在我听的那个版本,这件事情被定义为神迹,感人童话,少女也被追封为神的仆人。这个版本的说法是恐怖的。
我不敢再翻下去了。我害怕开始怀疑自己的整个认知体系。我知道人们为何敌视学者了。知识像一面镜子,当人发现了自己有多脏(多无知)时,提醒他照镜子的人是多么可恶啊。
”又是一个神代最后一代出生的雇员。“我被交到主管者的手里时,他一面浆糊手里的书页一面一瞥都不施予我。图书馆的人总是对人类冷淡、对事务热忱的。
“光孵出的鸟蛋会和黑暗里的有所不同吗?毕竟鸟蛋所需的维生品是温暖而不是光。”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是不会特别对待你的。”
我想要辩论,因为激动而且行为先于大脑,我碰掉了一把剪刀。我的第一反应是用脚来接它,但我低估了打开剪刀的锋利,于是脚面直接一片湿红。
我抱着脚单着另一只脚痛跳直到绷带拿来。于是他说:
“算了算了。你不能管重要材料,你去检索科吧。”
检索科是最忙碌的地方。通常98%来客的德行是:“你好,我要一份pregnancy的色图。”“老兄你口味真tm重啊......”我一边心里腹诽一边毫无表情地把书“啪”地重重拍到他面前的桌上。
下班了,我回到的住处在旅馆厨房的夹层,那里是唯和一我的少的可怜的薪水位数一致的租住地,摆下床和绘画工具以后的房间刚好可以容得下转身,如果这个房间里进来第二个人那就做不到。
我吃免费的制作失败被退回来的食物,长芽所以发酸的芋头,烤焦得部分碳化的鳕鱼。
“这些真的不要钱吗?”我问。
肥胖的厨娘要把小马扎压垮地瞪眼猛吸烟头:“你来之前这些是给猪吃的。”
下雪的冬天,普通民居顶全部连成一片变成了微微起伏的积雪的峰峦,我开始眺望鹤立鸡群的王宫城堡,开始想象里面的那些家庭。直到有一个节假日,我发现人群中的自己已经站在王宫齐着大理石挑檐的铁栏网外面。
十步之遥的宫殿蜜色醉人的光不吝惜燃料地白天就明亮着,穿着皮裘带着圆柱绒帽的美丽知性的孩子在台阶上打雪仗。
那都是一些漂亮孩子,不是玫瑰卷金发就是湛蓝的塞壬的头发。
一个乞丐不知通过什么孔洞进入了王宫辖地,发出近乎僵尸的迟缓声音和动作。卫士刚要呵斥,金发的小孩却不嫌弄脏华贵衣着地抱住了那个灰色污秽构成的成年男人:
“妈妈,我想给他一件大衣。”小王子雕像般的小孩眨了眨眼,他还不会亲自脱掉而非经由侍奉者的手脱掉厚重的皮裘。想了想,他继续说:“不,是蓬瑟尔的每个乞丐一件。”
同样美丽富态的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好像很欣慰的样子:“我和爸爸会出资一半,但是剩下的部分那就要从你的零花钱里相应折扣哦。”
灯光下被照成粉红色的冰凉从天而降。我低头看手掌,我接到了雪,身着比冰凌更璀璨一个等级的钻尘马球大衣的一家四口,慢慢地说笑走过。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乞丐,因为奔跑而来的仆人很快也塞给了我一件大氅。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所爱的人就就出生在这里面,在这里面长大。夏天围着圆形的西番莲花坛轻薄的裙角像蝴蝶一样起舞,冬天围着红色的雪帽在室内温暖如春。
“其实那些人不是家庭。”我身边裹着黑风衣的男人说。“年龄大那些只是平民中被挑选,最道德,知性和温柔的,扮演父母的角色。都是演戏,这些家庭的核心是孩子。这里的孩子未来都是世界的精英。”
如此熙和、令人生羡的家庭柔情是扮演出来的吗?“嘿嘿嘿,你!舌头抽什么疯!不许胡说八道诽谤!”男人被士兵用戟尖压在后背押走了。我紧了紧身上被赠送的拼接皮草的大氅。
大图书馆的二层书架上书海一直蔓延到够不到的顶部,因此他们乘坐可升降的、栏杆半人高的电梯笼取书。
总是有喜欢安静与文艺的少女流连给图书馆添加恋爱酸臭味的畅销书书架。戴眼镜的少女享受着新潮诗集,她身边明显不是静下心看书那种人的男孩在她耳鬓边努力憋气静坐。
“如果喜欢我,就要连我钦慕的创作者一起喜欢!我可是信仰知识的!”圆眼镜少女生气起来声音也细如蚊蚋。我想不志同道合的人谈恋爱是非常痛苦的。
一个男人在闹事。“你们这里推荐书架上的绘画教程,我看了一点用都没有,我四百斯毕夕一年的图书馆会员费就是换这种垃圾书吗......”
左右无人,因此我不得不(无法推给他人)上去行使图书管理员的解释责任:“光看书是云画画,是没有用的,必须亲自动手......”
“我试过了,这步,深颜色滴入上一笔就会缓慢洇开成渐变色,我为什么直接整个画布都扩散了!”
我为他的愚笨和急躁而头大:“水彩是吧,你要等画面干到65%以上再滴入新颜色......”
“这样的浅色根本就留不出来!”
“你不会涂留白胶啊!”
最后骂骂咧咧的男人甚至试图在现场作画。你知道图书馆是可能书页留下痕迹的有颜色的茶都不允许带入的,当然任何一种颜料也不允许。
最后我说:“你到楼下咖啡馆来,我用咖啡给你画一张!”
愤怒的男人涨红的脸转向酱紫色,骂骂咧咧,最后嗫喏着放下书本退缩离开了。
在他的身影不再遮挡的地方,露出一个猫眼的少女。我不知道第三个人在场对这场争论竖着耳朵在听。
“喵呜——”一只棕灰相间的狸花猫在她的肩膀上试图去抓挠椅子侧背。因为猫是蠹书鼠的天敌,猫是唯一允许被带入图书馆的宠物。
”喂,你,“她“啪”地坐下,浮空巴洛克椅子慢慢地由侧坐转向看我,一脸正色。
“关于画画的事。你所知道而我所不知道的事。教给我吧。”
“另外你说的用咖啡画画,我也非常想看。”
叫安泊尔(Amber)却坚持要我称呼她为“猫皮”的少女走在我身后静静地隔着一段距离陪着我收捡忙碌,直到我下班,她的软鹫皮长靴走路静悄悄,捕食动物一样没有声音。要不是她的宠物细而软的“喵——”的偶尔轻声,我都以为她不在了。
“我总是和猫在一起,”她说话有虎牙,“猫的名字叫什么?”我尝试去逗猫的下巴,向她问。
“猫。”
“什么?”我等着下文。
“就叫猫。猫的名字叫‘猫’。”
“真是一种最不需要智力成本的装逼。”我说。她撇嘴:“你应该夸我。”
我们在咖啡馆画了画(当然不是用咖啡),聊了绘画和创作,如此三天。
我的某种被自己遗忘的火苗再次被点燃了,我记起很久以前我是梦想创作一本书的,画坊经历学到的技能完全可以用起来,将构想实现为“创作插画手抄本”。
第三天我将第一页的初版草稿给猫皮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绘画是神造物的手段哈哈哈......你就抬举你自己吧!科学家看见会打死你的!”
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是一个厨子创世,他的世界必然是以调料和灶火而非光暗阴阳为起点的,我固执地看着自己的书被她嘲笑鞭挞。
“一般都是先写创世纪吧?六个神......划分阵营.......第一纪元......第二季元......精灵诞生........人类诞生......”她笑得前仰后合。
“来,敬创作者,世界属于开拓者!”她坐在桌子上豪爽地以啤酒杯的姿势举起咖啡,肩膀攀着猫。
“不对不对,”我摇手,“世界属于跟在开拓者背后我们走一步她走一步,吸干了所有实验作品的牙慧制作高配改编仿品,然后被世人奉为原创者的贵族,我们只是一群穷文人。”我对猫皮说。她眼神挑起一点沧桑,却笑出了虎牙:
“是啊。”
我同时找到了副业:鉴赏家。大量的人来咖啡馆把收藏的画作拿给我鉴定。如何区别“大巧不工的名师的信手”和“新手的孱弱”非常简单,一副画的完成度,即画面透出的“自信”,等同于(来自于)作者本人对所描绘事物的相信程度。
自信者笔下连手抖都是永恒的韵律。而新手笔下永远有小孩举不起大铁锤的力有未逮的胆怯惶惑感。
因此咖啡店女主管(也是个画痴)和我、猫皮成为了咖啡三人组。听过了我和玛简塔的经历,她们痛干一口咖啡,然后皱着眉对我说:
“有可能她们根本不是不喜欢犹格。她们是不喜欢你。“
”排挤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因为嫉妒。“女主管说。
”你真的因为她受如此大的影响吗?“猫皮问,我点头。现在这个我至少有一半是和她决裂前后的深思塑造的。
猫皮像喝醉了一样手掌使劲”啪“地拍在我的上臂,眼神非常可怕:”我要是你的话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要复仇。向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优越骄矜复仇。“
我不知道是否要再相信他人,人际关系一向是淡漠无垠的荒海,美与感动只存在与建筑雕文的回响,被弃掷在沙漠深处的辉煌废墟——何况还有前几百次死亡的自己的幽灵追逐在身后。
为了让我开心起来有一天猫皮对我说:”拉碧斯,要去听巫女们唱歌吗?“
我对音乐难以分辨好坏。因为我不懂乐理,因为我没有音乐这个功能。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应该有”这个官能,所以一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缺失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无法画出光明柔美题材的画。
——不知道自己的潜能,因此就无从谈未来,只是反复咀嚼后悔的过去直至变味,将羞耻束缚手脚。
”那你有喜欢的乐器吗?“猫皮问。我笑了:”有,是鼓。“
”拉碧斯你是这个。“猫皮定定地看着我,对我的硬核程度竖起大拇指,整个拇指拳碰我的身侧。
于是在一个阴翳的中午,猫皮买了雷霆矿泉水(封印有真正的雷击所以喝上去口腔麻麻的,近似上界的可乐)和蜂蜜爆米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带着满怀的石榴见面,我们在教廷外的体育馆,焦灼的、脸上绘彩的、用长棍举起白布条飘扬的人群汗水中坐得屁股发痛。
随着又一波阵痛般的山呼海啸欢呼,台上又走上与走下交替一波人。
”听上去怎么样?“呐喊过后的猫皮转过身满脸期待地问。
”那个女人的声音就像裱花口挤出来的爆浆奶油一样又甜又脓疮。“我灌了一口矿泉水。“你让我没法吃爆米花了!”猫皮抱怨。
惊人的美背后应该是摄取心魄的恐惧,就像舌尖的雷霆,而现在的垃圾让我昏昏入睡。这就是圣女的音乐的水平?
突然一瞬间世界寂静了。这是一种被切断、断面干皱内缩的寂静。从六角形金笼一般的贵族包间。到舞台以外阶梯座位还没有开始的席地而坐的人们。那种麻痹和无关温度的冰冷把时间无限放大,知觉逐渐丧失。然后我看见了台上那个少女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话筒电线。
她是绝无仅有。雪一般的白色。除去上绿下红夹杂金丝的分解彩虹般的长稠挽带。她的腰上桑蚕丝山吹花、绣球堆积的厚达半寸的刺绣,女侍童提着透明的下摆。有如婚纱 。满身珍珠和其他海制品饰品,除了拇指外八只手指全部是陶瓷假肢。头发像掺入白的纯粹浅淡云蓝,两边镶螺旋银丝的钻头卷是白的,面纱下的皮肤质感近似荔枝和粉白的混合质感。
从我们的被推挤的背侧角度可以看见她一边耳坠是珊瑚沙的沙漏,里面是像粉红色血一样的细碎晶体,她拿话筒的戒指菱角瓣闭合拼成钻石台面的黑色方解石。这是表演服,也是她的工作服,她将终生奉献的象征。
然后她没有开口,而是固定话筒以后,从地上拿起起用银和珍珠质手握乐器。她在用机器发声说话和唱歌。
”希尔瓦出来了!“
”圣女!“
”圣女大人唱歌吧!“
仿佛把刚才截断的喧闹全部压缩到一瞬间,场馆几乎要被欢呼掀翻地爆发。
”她为什么用乐器合成音唱歌而不开口唱。“我努力保持站直不要被气氛感然后仰。
”她的歌本来就是有乐无歌的她自己不开口唱的,因为据说她唱歌会让人陷入恍惚的狂喜。你觉得怎么样?“猫皮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台上。
前奏开始了。因为我已经先入为主把她判定为另一个雅丽骄傲的玛简塔。事先绝定绝对不要爱上高贵的优雅。即使我的牙齿已经在打颤。我底直腰板后仰。断断续续地牙缝里挤出“还行”。
这就是我们的编织命运者,随身不离纺锤金线的权杖。也是我们的歌者,众人对她雨点一样扔花。很快在舞台上堆积起来。
然而她开口的一瞬间音色让我想起她是谁、在哪里听过她了:
圣哉福哉,神曾莅临的天赐福地
霜筑雪构的远古五角星
彼人诉说作永夜封冻极点
吾之无上神圣乐园中心
净土冰雪封冻苔蕨森林
标本精密收纳人类社会性
不偏不倚标注每个藏品
一视同仁博爱蜉蝣与文明
有机玻片游曳静态草履
将爱与名誉的切片归类整理
把世界装入世界最大的培养皿——
一块吃了一半的石榴——唯一喝倒彩的垃圾——扔到台上。没有滚到她的脚,血色的汁液和宝石一般的碎溅果实涂在,地面上。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并且搵怒地往这个方向看。
我不顾众人哗然与注目,站起来转身。”拉碧斯,怎么了?“猫皮跟着站起来跟上了我,脚在无数膝盖的磕磕绊绊中找寻落点往出口走。
我冷笑,”她变了。“
”你们以前认识?“猫皮追问。
”这唱的不是她心里想唱的话,走吧。“
她就是我在船上听过的唱歌的人。然而她的歌已经如同华丽的外表,因为妥协,迤逦得毫无力度,像为了掩饰不自信而加入大量宝石的丝絮的棉花糖,没有了灵魂。
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