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一棵树，把所有短篇挂在枝头。》宫野志保

14、爱与重逢

　　又是五年

　　古堡公主十五岁，及笄。没有人为她庆贺，但同时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她成长。

　　古堡外面来了一个年轻的剑客，身姿挺拔，五官俊秀，他看着神像旁红色的身影，眼眸闪着温柔的光。古堡公主不理解那温柔的含义，只觉得心微微一颤，有一扇门悄然打开，投进了一个影子。

　　人世间的爱情有多美妙，不需要言语。古堡公主开始眷恋，每日的静坐变成了期待。没有语言，没有任何其他的交流，古堡公主假装无意地坐着自己的事——发呆、参拜。举手投足的舞蹈……

　　他在古堡下休息，假装看风景，趁她不注意目光便投过来，痴痴的凝望……

　　他们都不说话，已不再需要语言。

　　半个月后，剑客离开。古堡公主仍旧坐在原处，用同一个动作，只是面上多了些孤寂——剑客没有向她告别，只是在离开时目光中多了些眷恋，回头望时凝眉不舍。后来，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脚步坚定再也没有回头。夕阳余晖笼罩在剑客身侧，梦幻般不真实。

　　古堡公主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以为只是如以往一样离开，直到第二天，剑客没有出现。不只第二天，以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出黄昏，只剩下她自己面对。

　　她又一次被人抛弃了。

　　有悲伤在心底蔓延，她应该已经习惯了，习惯无人陪伴的岁月，习惯一次次被记起有一次次被忘记的岁月。只是这一次，心像被狂风暴雨袭击过的花园一样，荒凉凄惨。眼中涩涩的，想哭却没有眼泪，更找不到悲伤的理由。

　　有那么一点点，她也是期待的……

　　古堡公主十六岁，一位王带着千军万马包围古堡——作为又一个得到这座古堡的君王，他不屑于那个流传了十几年所谓的预言，也不贪图古堡公主足以倾世的美貌，他要做的，是将这一切鬼魅摧毁。连着神一并。

　　古堡公主仍旧坐在神像掌心，淡然地看着他们。箭阵成林射向红衣女子，她托着下巴懵懂地看着，似乎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要发生怎样的血腥，她也丝毫不操心。

　　“啊——”惨叫声不绝于耳，古堡周围似乎有结界，箭刚靠近立刻被狠狠反弹回来，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回击给将士们。

　　王狼狈地躲过一劫，抬起头，看见神像掌中毫发无损的古堡公主，“放火。”他咬牙，再次下命令。

　　第二批战士跨过同伴的尸体上前，向古堡内投掷火棒。天空的云像被火烧一样绚烂美丽，划起一个弧度，在古堡上空聚集。

　　可是和之前一样，受伤的只有发动攻击的人。

　　“鬼啊——”残存的士兵们不顾扑灭身上的火，惊恐地作鸟兽状四散逃开。

　　王从马上跌落，抬起头时，偌大的战场只剩下他和一些血琳琳的尸体。王只觉毛骨悚人，身体僵住无法动弹。他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古堡大门鬼魅般向他靠近，很块就到了他跟前，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重重压下来……

　　第二天，有人在古堡外一丈远的地方发现了王的尸体。

　　古堡公主十七岁。有一副画流传到仙源各地，成为人们争相抢夺的稀世珍宝——高高的神像旁边有一个红色的倩影，很美。

　　仙源人都自称是天神的子民，也都是那位画师的的崇拜者。画师说再也找不到更美的意境。这是他生平最后一幅作品。出于对天神的尊敬和对已逝画师的缅怀，那幅画一度卖到天价，甚至有一个国家的王为此放弃了王位。

　　古堡公主十八岁，一个女人如花的容颜在古堡外凋零——她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她说这都是古堡公主的错，她要用生命诅咒，诅咒古堡公主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中透着怨毒，回荡在古堡的每一个角落，连玫瑰花都被惊扰得沙沙作响。

　　古堡公主的亲人也在战争中死去，但她不爱她们，她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值得那个女人用生命来诅咒。

　　古堡公主十九岁，照顾她的四位宫女一同离世。她们像傀儡一样的一生，连死亡都可以那样平静。她们长久地注视着古堡公主，麻木的神情里似乎多了些古堡公主还无法理解的情感。她们躺入冰冷的石棺，再也没有出来。什么都没留下，甚至没给这寂寞的孩子一个拥抱。她们共同生活了十九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她生命里消失。

　　古堡公主抬头看神像，空茫的眼色里没有一滴眼泪，她应该难过，为那些没有血缘关系却毫无怨言守护她的人，可是没有，她从小就不会哭。

　　古堡公主二十岁，她再次见到剑客。他抬起头仰望古堡公主，眼中的女子比五年更加美貌，惊若天人。古堡公主也认出了他，他的神情，他的眉眼，他的额头……他一切的一切这些年都深深刻在她心底，因为时间的过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

　　古堡公主有些惊喜掩饰不住——他过去的离开是为了今天吗？

　　过去的剑客此刻是统一天下的王，能不能成为最终的统治者就要看他是否有能力解开古堡公主的诅咒。过去，也有人统一天下，但没过多久就被人推翻，原因是他们不被信服。所以这次，只要王活着将古堡公主带出来，他就能得到所有人的承认——上天的旨意，没人敢反抗。

　　古堡大门缓缓推开，黑色的烟扑面而来，至王身侧时忽然散开。王走过的地方黑烟自动退避，好像王身上有什么他们惧怕的东西。人们提心吊胆地等在外面——血腥的战争是否要继续，就要看王的成败了。

　　古堡内的地由鲸骨铺成，干净无尘，踩在上面有特殊的触感。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一路蜿蜒的景致指引着王的脚步。毫不迟疑地走向古堡中最高的天神雕像。传说中诡异黑暗的古堡竟然雅致得近乎世外仙源。除了刚迈过大门时迎面扑来的黑烟，这里美得实在让人想象不到任何邪恶。

　　仙源、仙源，真实世界的仙源战争频繁饿殍满地，一点也没有世外桃源的样子；可是这里，传说禁闭恶魔的地方，竟然安详如许。

　　真假仙源，哪个才是众生所在？

　　王踏上台阶，一步一步沉重无比——刚才的美好不足以迷惑他的心性，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走向的可能是统一世界的光芒，也有可能是堕入地狱的黑暗。

　　古堡公主站在神像掌心，红裙飞舞，她羞涩地笑着，看着面前这个五年不见的男子。比起那时的初遇，他成熟了，看她的目光深邃地像是足以容下整个世界。

　　他把手伸给她，展示出上面厚厚的茧和伤痕，那是战争的痕迹。他用那样一只饱经沧桑的手拉住她，带她离开禁锢她二十年岁月的牢笼。从神像到花园，从亭台到幽静的湖水，他们穿越古堡而出，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

　　“恭祝王统一天下。”举国欢庆，高呼声响彻仙源——二十年的战争终于结束。这场战争耗尽了人们所有的野心和欲望，失去的比得到的多的多，他们疲惫不堪。

　　古堡公主站在王身边，和他一起受着所有人的顶礼膜拜。他们对王的态度犹如当年对天神一样尊敬，不同的是，高高在上的神不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是王却可以。

　　如巫师预言，她会成为他的妻，成为第一个拥有天下的，他的王后。然而幸福与荣耀却如海市蜃楼一样虚幻，她以为终于看到希望，却只是别人的影子。

　　“她的确非常美丽。”短暂的沉默过后，王说，“但我不能拥有她。”

　　他松开她的手，将她重新推入古堡中。古堡公主跌倒在地，抬起头看他，目光中有不解——她的掌心还有他的温度，那种安心还不曾散去，可是他看她的神情却冰冷陌生。

　　只一眼，他便转过身不再看她。他的心他的眼神投向排列整齐的将士中，落在一个女子身上——铠甲，头盔，佩剑，她的装扮和他一模一样。

　　王走向她，拉起她的手向全世界宣布：“她……才是我的王后。”

　　古堡的大门轰然合上，那震撼的巨响回荡在耳中久久不肯消失。古堡公主呆呆地站在门后，看着曾经的期盼里自己越来越远。

　　王后微笑着看着每一个人，她并不美，还受过伤，左边额头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影响了整张脸的美。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太美的女子，得到了世间最大的幸福——刚刚，统一天下的王在世人面前宣布:他一生只爱这一个女子。

　　最美丽的古堡公主，得不到爱情，或许炙热的火焰才配得上她完美的躯体吧。是的，统一世界的王不仅宣告了他的爱情，还在世人面前宣判了她的死期。

　　这个挑起了人们欲望的女子，这个剥夺了无数生命的恶魔，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她必须死去。带着人们的欲望，带着人们挑起战争的借口，一起死去。

　　古堡公主靠在门上，静静的，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刚才，隔着门，她听到了守卫们的谈话。

　　他们说，王参加战斗时遭人陷害受了重伤，是王后救了他，并同他四处躲藏。后来两人并肩作战，王后帮他打天下；

　　他们说，王受伤时失去了记忆，醒来第一眼看到王后，就认定了她；

　　他们还说，王真傻。如果他们是王就要了古堡公主。那么美丽的女子，死了太可惜……

　　古堡公主慢慢退回到花园，一年四季不凋谢的玫瑰花在风中摇曳。她抬起手想要触碰这娇艳的花，却被扎破手指，血滴在土地上很快渗入根系，血玫瑰似乎更加妖娆了。

　　她俯下身子看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花，想起曾经照顾过自己，现在已阴阳两个的四位宫女。该为她们做些什么呢？那些没给过她爱，也没给过她伤害的可怜人。

　　无法言语的内心世界，不是爱，不是恨，不是任何一种极端的情感，是什么呢?她终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