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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母亲的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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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深一脚浅一脚,没过了我的膝盖。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常常就摔倒,沾了一身的雪。徐谦直走在我身侧,看着我走得那样费力,看着我摔倒,自虐一样固执地不肯停下来。他没出手帮忙,像是一个旁观者。
他还是追了上来,在我跑出来一个时辰后。
“紫栀,想听一个故事吗?”下着雪,天还没有黑,却已经昏暗。他仰头看着天空,静静地问了我一句。
原来母亲的一生,真的不只是我知道的那样,可是这一切还是先从那个人说起——徐谦直的祖父。
官宦世家,受人尊敬。徐家是比母亲的娘家还要显赫许多倍的家族,而徐谦直的祖父是那家的嫡长子,袭承了祖辈的荣耀,本该有一番作为。然而这位徐老爷生性淡泊名利,对官场的一切深恶痛绝,早早地抱病请辞,将徐家的发展交给了下一代。自己则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每日与志趣相投的朋友相聚往来,过的闲云野鹤般自在。
遇见母亲那年,他四十五岁,因为才学方面的美名,被外祖父托了许多关系请来,教导闺阁里未曾及笄的小姐们。母亲也在其中。那一年,母亲十三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年龄,并没有成为阻隔爱情的障碍,一句诗,一首歌,一个眼神,一副刺绣,都在封建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男女,并没有越矩,却自有一种心有灵犀让他们相互吸引,不能自拔。
然而现实,并不是爱的圣洁地。小姐及笄,挽发插簪再也不能随便见男人,徐老爷黯然回家,自此分别便是永隔。
再后来小姐家遭遇大难,她被迫嫁入丞相府中为妾。
雪还在下着,风更猛了。
我停下脚步望着逐渐阴暗的天空,一团团白气从口中喷出。热,因为出汗了;冷,因为周身都被雪浸湿了,融化了,冻成冰碴。我忽然抱住了自己,跪倒在雪地里。
徐谦直站在我身旁,看着满脸泪痕的我,看着夜幕落下,淹没了一切形态。
“你们家刚出事的时候,祖父曾经四处奔走,想帮你们解除危机。可是没有用,他早就退出了官场,退出了家族中权利的位置,他的话根本没人理。而族中的人,不愿意为了祖父一时的花心去得罪丞相。”
徐谦直蹲下来抱住我,将我放到了他的后背上,一用力站了起来。天已经黑了,除了一片雪的白,连月光都没有。他背着我,大步地踩在茫茫雪原上。
“你外祖父决定用你母亲来换家人的平安,你母亲不同意,和我祖父约好了,在某个时间从家里面逃出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可是那个时间,我祖父没去,去的是你母亲家里的人,他们将你母亲抓回去关起来直到坐上花轿。”
我冷冷笑着,听着徐谦直的话。忽然间一挣扎,想从他背上跳下去,可是他的手抓着我的腿,很紧,尽管已经很用力去踢他了,但还是无济于事。他还在说,用我从未听到过的悲凉的声音。
“你母亲一定恨死我祖父了,认为一切是因为他的薄情。但她不知道,那一天其实我祖父是要去的,但在出门时被族长带人抓了回来,同样被软禁了起来——在那个家里,祖父早就失去了说话的力度,不管是愤怒还是哀求,都没有人愿意理睬。”
我忽然用力踢他,在他以为我已经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没有防备,显然被踢伤了,手一松,我落在了地上。戒备,抵触,我的倔强那么明显。他一愣,又伸过手来拉我,我却是一躲,拒绝了他的接近。
“紫栀,这些年你的母亲的怨恨一直都在吧。”他叹了口气,眉目间沉重的无可奈何,“命运的使然,无力的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祖父的后半生再也没走出去过,他先是被囚禁在府中,后来因为发了疯,被移到徐家在其他地方的旧宅,有专人看管。直到死。”
夜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完全的黑让我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也因为看不到,他声音里的每一分颤抖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想要为你祖父狡辩吗”我冷笑,对他说话第一次这样刻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不在了,说这些干什么?如果能遇到,在那个世界他们自会解释,如果缘分已断,就算说了这些理由又如何?已经没有人在乎了,连鬼都不在乎了。”
“我不是说给鬼听的。”他显得很平静,“我知道死去的人听不见我的话,说这些是因为你。”
“我?”他的理由是我措手不及的,仍旧提防,“真正在乎这些的是活着的人,是被纠结住的你。
紫栀,我希望你能放开一切,过得比你母亲幸福。”
“呵。”最初的失神后我再一次冷笑,“说得好听,为了我什么?我又在乎什么?如果没有人在乎我,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别人。”
没有在乎我,我也不会在乎任何人。十岁,我用十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世界的价值,知道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活着只是一个负累,只会被嫌弃,只会被厌恶。
十一岁的孩子,脆弱柔软的心因为一次又一次被抛弃而显得那么倔强,我想那一瞬间,我说出的话一定伤到他了。不管是哪一种伤害,黑夜里他的表情一定变了。
“你一直以来猜测的也就是这个了吧。”他的声音还是没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对你好——至少从我这里看来,我已经尽力在对你好了。”
“……”没错,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不安,因为毫无头绪而日夜恐慌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被抛弃,“为什么要收留我?对祖父的爱?承诺?还是对我母亲的愧疚?”
“不是爱,不是承诺,也不是对你母亲的愧疚。”他微微苦笑着,“的确是愧疚,却是对我祖父的。”
“……”
“小时候,因为是嫡子,未来的岁月可能要接手家族的一切,所以被格外厚待。所以对于不守礼法的祖父,一直是不许我见的,如果问起,就说他疯了,疯的厉害。那时候很小,意识里的疯子都是很恐怖的,于是很害怕,从内心里很抵触祖父这个称呼,也从不去看望他。
十岁的时候,我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他所住的屋子被铁栏杆封住了,他呆在里面,像一只困兽。看到我来,他高兴地喊我的名字,叫我过去。他把自己亲手做的小雕刻拿给我,让我叫他一声祖父。他对我笑,笑得那么慈爱。”
“……”
“可是我,我说他是怪兽,说我没有一个疯子的祖父。他的笑容凝固了好久,黯然地收回手。我以为他会生气,会骂我不孝顺,会像家人的描述那样连我的家人一起骂。可是他没有,他还在对我笑,再也不说话,笑得那么慈爱。”
寒风呼啸中,徐谦直的声音哽咽了,这还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他谦和有礼之外的情绪。沉默着,我的心也跟着疼,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两年之后,祖父过世。牢笼一样的房子被封住了,再也没人住。而我,却是在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后才在漫长的成长里感悟到自己错了。错的那么离谱。这不是他的错,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他的错——失去了最爱的人还不被人理解,被所有人排斥……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不是吗。”
“……”
“在那之后的十几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并且越来越痛苦。我想要做点什么。于是开始寻找你母亲的下落,可是只来得及遇见了你。”
几代人的故事,几十年的人生,徐谦直在一个没有月光的风雪之夜全部告诉了我。我没有出声,一直听他讲着,眼泪却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汹涌而下,模糊了我的眼睛,湿了我的心。
从徐家到庄园,整整走了两天,不吃饭,不喝水,不停下来,不再说话。我们用体力的透支和语言世界的宁静给了对方足够的空间,足够我们去思考,足够我们去蜕变。
回到庄园,我生了病,很重,一直发烧,身上也有了冻疮。他也病了,却挣扎着照顾我,照顾我神志迷糊时的眼泪,照顾我一声一声关于母亲的呼唤,照顾我……
病体缠绵了一个冬天,将人的五脏和神智都折腾了个够呛,不过好歹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切陈旧的东西都结束了。我放弃了心中的那个包袱,平静而充实生活,并且隐隐地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十五岁,及笄。去圣女庙修行三个月回来,家里面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以前住的很近,只隔几间屋子的距离,有什么事情几步就能走到他房门口。可是这一次,他却把庄园另一处的几间屋子收拾出来,自己搬了进去。我回我的房间,里面侍立着几个女人,是他找来专门照顾我的。
“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冲进书房质问
“你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再这样下去不方便。”他回答得风轻云淡。
“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了吗?”我想起这种可能。
“没有,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哪里好?”
他正在写字,听见我这样说,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认真地看我,“紫栀,你以后要成亲,要嫁为人妻,若被人知道你与一个不是家人的男人朝夕相处太过亲近,会影响别人对你的评价。”
每次,当他发现自己说出的话无法说服我时,他就会刻意在前面加上我的名字,仿佛是一种思想的强加。五年相濡以沫的生活,我终于开始知道他的行事风格。
“哈。”我笑,不屑,“说得真好听啊,徐庄主。不过若是真的怕被别人说闲话,干脆就让我搬出去住,何苦还费这些事,又是请人盯着又是修葺旧屋。”我的话里已隐约有了赌气的成分。
“你想搬出去?”他真的这样问。
“如果这是你想的,有什么不可以。”
徐谦直沉默许久,“为什么?紫栀,你在和我赌气吗?”
“没有。”我的话被噎住,转身要出去,可是脚步一动,手却忽然被拉住,徐谦直站起身拉住了我。
“为什么?你在气什么?”他一副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
我抽回自己的手,转过头,一脸郑重。
“你娶我吧。”
他一怔,摇摇头,拒绝:“不。”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
“那你爱谁你想娶谁?”
“没有,我没有想娶的人,我不会成亲。”
“哼。”
“笑什么?”
“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强求我。”
“……”
“我也没有爱的人,也不会为了别人的想法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所以以后这事别再提起了,等有一天我想嫁人了,你留我我也会走,若是我不想,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就范——你笑什么”他默默听着我的话,忽然一笑,我倔强得显得幼稚的表情又出现了。
“紫栀,这些年,我不知道你的脾气如此硬。”他这一笑,我们之间的僵硬缓和,他不再执著之前的问题,撤了照顾我的几个女人,让我又恢复了绝对的自由,只是他依旧住在庄园另一边的屋子里,每日读书赏花弄琴,过得好不惬意,好像离了我生活也一样充实从容。
十八岁,徐家的下人又来了,但这一次不是接我们去府上,而是带来几个媒婆外加整个魏阙所有名门中及笄尚未婚配的女子的名单。
他们来给徐谦直选妻。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徐谦直仰望苍天无语的表情,真的不是故意要笑的,但是忍不住。徐谦直的个性,不善于言辞又不懂得强硬的拒绝。被那些八面玲珑舌灿莲花的媒婆四面围攻,说的天旋地转,只得无奈地扶着额头选择了沉默。
一连三天的车轮战,脾气秉性再好的他也顶不住了,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拉住了我的手。媒婆们一惊,齐齐看向我,那种目光,仿佛要将我千刀万剐。
“看什么看,我在这呆了八年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们在这住了三天,连这点眼力见还没有吗?”
“姑娘,你是……”她们七嘴八舌想要猜测,但看着我叉着腰一副悍妇的摸样,什么话都没敢说。
“不说话就代表明白了,回去也知道该怎样向徐夫人复命了吧。”我一副女主人的口气命令。
“姑娘,您真的是我们少爷的那个……”
“那个什么毁我清誉是不是。你们给我站住。”
几番唇枪舌战之后,花枝招展的媒婆们鸟兽状散去。我收起凶巴巴的姿态,眉目间拢上一丝黯然。
“用这种方法将她们赶走,过几天风暴会更强烈吧。”他准确地说出了我黯然的原因,显然也是没料到我会如此说。我刚才随口编织的那些谎言,如果那些人回去添油加醋说些什么,那么我和徐谦直根本没有的那点事情,真的就此坐实了。
“你未娶,我未嫁。你不打算娶,我也不打算嫁。有什么好怕的……就算勉强被凑成一对,也不会破坏彼此的名声,也不会影响彼此的未来,是吧。”我的话有些绕,他听着,慢慢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
“说得好像真的有些道理,不过未来的事难以预测,说不定以后我们真的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如果因为此刻的差错,耽误了后半生,确定不会后悔吗?”
“如果真的是命中注定,这点又算什么。如果因为这种事就错过,那也不是命中注定了。”
“伶牙俐齿,紫栀,你越来越会粉饰太平了。”
“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我掩饰住自己的怅然,反口回他的话。他又笑了笑,是我多年所熟悉的笑容。那之后,又是什么都没说。
几日之后,徐家的人果然派了很多人来为我们筹备婚礼——八年,足以让徐府上下死心,无法改变,他们只能接受。
又是一个月夜,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秋千架上,闻着花香,听着鸟语,唇边断断续续地吹着一首曲子,自在而安然。
“紫栀,嫁给我吧。”竹椅上坐着的人忽然问了一句。
我的笛声一滞,停了下来。他坐在我对面,月光皎洁,看得清他的表情,他对着我,一直。
“是真心的吗?”
“是。”
“会一直对我好吗?”
“会,一直。”
月夜,这个温柔的男人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女人,而不再是一个孩子。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过我的竹笛,放在唇边吹了一首曲子,吹了一夜的曲子,为我。
叶翌,谦直还坐在我对面,我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这样的名字,白衣,俊秀的五官,夜一样深沉的眸子,关切的目光。多年来一直刻在心里的形象,因为那个人的一句话被彻底勾起,充斥在我的血液里,无处遁形。
叶翌,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虽然并没有刻意界定什么,但这些年,在潜意识里,我已经将只有一面之缘的叶翌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的那个角色——江湖,跟江湖有关的一切,即使没有那个人的名字,我也是不由自主地去关注着,更别提偶尔从徐谦直口中听到的那个日渐成长起来的名字。
“一个小女孩,不喜欢诗书女红也就罢了,怎么会对那些打打杀杀事情感兴趣?”又一次偷翻他关于江湖的书籍被抓到,终于引起了他的重视,笑着这样问我。
我自来这里性子便是拗的,尽管外表看起来温顺,但相处久的徐谦直还是知道点,所以他从不拿正经书籍来为难我,我不喜欢做女红什么《列女传》,他也从不强求,然而我对江湖之事的热衷还是超出他的意料的。
在他的骨子里,或许以为我会喜欢嫦娥织女之类的情长哀怨的故事呢,我一直保持缄默的喜好原因,是他百思不得其解。
“谁要看那些东西,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对于他的疑问,孩子气的我这样解答。
如今,想起自己曾经的孩子气,我恍然发现,骨子里的我,竟然是这样一个自私而贪心的家伙——我从没有告诉过徐谦直有与叶翌曾经的擦肩而过,也从没有在海一样的江湖几十中表现出太多对叶翌和历园的热情,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以为我只是喜欢这一类型的故事,与某个人无关。
然而他不知道,不知道表面乖巧的我是怎样思念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不知道我痴长的女儿心多少次向往着能与那个人重逢,他更不知道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他是怎样被一个江湖草莽排除在少女的心门之外。
他是不知道的,不知道我的贪心和自私,不知道我一边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温暖一边却还想着长大之后,羽翼丰满之后怎样离开他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甚至是为自己与那人距离的遥远而曾经怨恨过他。
我想我太会掩饰自己的真心,而他尽管是那样一个睿智的男子,却不会洞察一个小女子有些灵秀的心思。
时光荏苒,转瞬八年。叶翌在我心中的地位根深蒂固无可取代,但也以为有他的支撑,另外一种我曾经视为过渡的力量悄然涌进于我的生活,同样构成了我无可取代的那八年——我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重重点头,接下他对我的承诺。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一定要放下的。
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我终究比母亲幸福。我还有选择的权利。
定亲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反而变得尴尬了,徐家派来的下人看着,上下打点着庄园内的翻修甚至是重建。凡事都有人亲自打理,我们这对准夫妻倒是不用插手了。其实更多的是对我们的监视吧
谦直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活在一起,如今一成亲,那些谣言猜测就稀里糊涂地变成现实了。
以前是徐家管不了,现在能插手一点,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名声进一步变坏。这一点,我和谦直都明白。因此我安分地呆在庄园,谦直一个月后以游历之名出去逐一去拜会昔日旧友。
我的世界被幸福填得满满的,幸福到我以为是上天对我这个幼年时总是遭遇坎坷劫难的女子的补偿——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一样东西,势必就要取走另一样东西作为平衡。
这是他告诉我的。我一直相信的,坚信他的话。可是有一件事我忘了,得到的同时,势必会失去什么来平衡。可是失去什么,什么时候失去,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这个世界,其实一直都不公平。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尸体,冰冷残缺,完全不像平日的温暖浅笑。我抱着那个尸体,连哭泣都忘了。不过一年多不见,竟已天人永隔。远到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是历园,是历园啊。”旁边收尸的人里头,有人在哭,在骂。我默默听着那个心中念了十年的名字,木然地,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翌要铲除掉不肯臣服于他的势力,血腥铁腕之下,只是客人的他也被殃及,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叶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