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风声看海》醉若烟

4、石斛（一）

　　这是孩子家长第无数次找上门来了，简陋四合院瓦房里，一个怀着孕的女人一手扯着一个小男孩的衣服，一手扶着腰面红耳赤的说：“你看看你们家的孩子，又把我家孩子打成什么样了！一个女孩子尽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你们是怎么教孩子的！”那孩子也不过八九岁，黑黝黝的脸上鼻青脸肿的，腿上也多处挂了彩。
　　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老人已经满头白发了，她的眼睛无神，似乎被一层薄雾给笼罩，此刻奶奶枯树皮一般的手不停的合十鞠躬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是我家阿潇不懂事，我给你赔罪。”说完老人颤颤巍巍的往厨房走去，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提着一只老母鸡了。
　　“这是我自己家养的老母鸡，你拿回去给你家孩子补补吧。”老人将手上的老母鸡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欲言又止，“多管管你们家夏黎潇吧，她现在这么调皮法子，以后会出大事的！”
　　待女人和孩童走后，老人步履蹒跚的从院子里拉出一个板凳，拉到大门口停下，老人缓缓坐了上去，从门口往外望，好像透过她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期待着什么。
　　御城夏天的八月永远都是如此燥热不堪，股股海风吹过，像是热浪翻滚，海边的渔民还在顶着烈日出海捕鱼，九岁的夏黎潇可不怕这艳阳高照，小巧的脚丫子踩在泛着细闪柔软的沙滩上寻觅着什么，她肚子前的小竹篓里面已经装了不少形状各异的贝壳还有海螺，太阳西下，伴随着吵闹的蝉鸣声，夏黎潇穿上她的鞋，一蹦一跳的往回走去。
　　田里的玉米已经生长得很茂密了，夏黎潇看着牙痒痒，她将满满当当的小竹楼放在田坎边，一脚跳下田坎，随后快步跑向她早已看上的玉米。
　　“夏黎潇！又是你！这次又让我逮着你了吧！”男孩的怒吼吓得夏黎潇手上的玉米险些掉落，她转过头去，看到玉米地里几个男孩朝她这边跑来。
　　夏黎潇将玉米往田坎上一丢，双手撑地一用力边翻了上去，接着捡起地上的玉米和竹篓，朝那几个男孩做了个鬼脸：“抓不着抓不着！”
　　那几个男孩气得抓耳挠腮，眼睁睁的看着夏黎潇撒丫子跑出他们的视野。
　　夏黎潇抱着满满当当的玉米，腰上挂着的小竹篓里也是满满当当的，哼着轻快的步调走在大道上，她已经想到了奶奶煮出来的玉米又香又甜了。
　　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打滑从夏黎潇身边贴身而过接着稳稳停在了大道上，夏黎潇可就惨了，脚下一滑跌进了大道旁的小泥沟里痛得哀哀直叫，怀里的玉米撒了一地，竹篓里的贝壳和海螺都掉进了脏兮兮的水沟里。
　　夏黎潇生气，后果很严重，她翻身准备站起来，不料脚下的泥泞伴随着青苔让她又一滑，屁股实实在在的跌坐在地上，夏黎潇又气又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她死要面子，咬紧牙关没有疼得哭出来。
　　轿车驾驶位上下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她慌慌忙忙的打开后座车门，“没事吧政宁！”
　　后座下来了一个小男孩，看模样也就十二岁左右，他摇了摇头，女人才松了一口气，接着男孩朝夏黎潇的方向走来，夏黎潇痴痴的看着眼前的男孩。
　　海边的男孩子大多数都是晒得皮肤黝黑，瘦瘦的，她觉得他们跟个竹竿似的，但眼前的男孩不同，他脸上肉肉的，白白胖胖的像个大包子，棕黑色的瞳孔如翡翠一样发着光芒，夏黎潇眯了眯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白白净净的男孩子。
　　“你...你好,你还好吧，实在抱歉我妈妈开车太不小心了，我叫徐政宁，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声音软软糯糯的，说话文文绉绉的，夏黎潇的占有欲作祟，她好想欺负一下这个柔柔弱弱的男孩子。
　　她咧嘴一笑，丝毫没发觉自己的脸上也沾了泥泞，“你好呀，我叫夏黎潇。”
　　徐政宁忍俊不禁，“你脸上沾了泥巴。”夏黎潇羞得胡乱在脸上摸了几下，泥泞更多了。
　　她没注意的是，那男孩看向她眼里充满了好奇，徐政宁伸出他的右手：“你要跟我回家吗？”
　　蝉鸣的喧闹还在继续，热浪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还能远远的听到海浪卷过的声音以及拍打在岩壁上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脸上烫烫的，“好啊。”
　　在这狭窄的街道尽头，一栋独立的小三层的白漆砖房和周围像古董似的瓦房如此格格不入，从徐母将车驶入小巷子的时候，一些大人们从瓦房窗户口伸出脖子来好奇的观望着，而小孩子们则眼巴巴的盯着，羡慕极了。
　　夏黎潇下车后看着这转头砌起来的小楼发了神，徐母将车停好，把两个孩童带进门，便去洗手间给夏黎潇放洗澡水了。
　　夏黎潇窝在暖暖的浴缸里，没有动作，直到徐母在门外敲了敲门，“洗完了吗，我将换洗衣物给你拿进来，政宁有几套新的衣服，你将就穿穿。”
　　徐母进入浴室的时候，夏黎潇睁着大眼睛跟她四目相对，徐母看着浴缸里瘦弱的女孩用着好奇又害怕的目光打量着一切，一瞬间有些心疼，她将衣物放在一旁，蹲了下来，“听政宁说，你的名字叫夏黎潇，今天的事情阿姨实在很抱歉。”
　　夏黎潇连连摆手，说是自己的错，她好喜欢这个阿姨，说话像水一样柔和的，声音像黄鹂鸟唱歌一样好听，她身上有着夏黎潇从来没有闻过的香香的味道，有点像奶奶平时给她煮的牛奶的甜味，又好像不是。
　　徐政宁的衣服有些宽大，夏黎潇穿上松松垮垮的，和徐母一起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徐政宁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立刻凑到徐政宁跟前往他身旁一坐，看了看他手里的书，然后又不着痕迹的偷看他。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肉嘟嘟的脸颊白里透红，像个小苹果一样让人想上去咬一口，夏黎潇摇摇头打消了脑子里想咬一口的打算。
　　夏黎潇的身上是淡淡的香波味，徐政宁太熟悉这个味道了，但此刻他又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特别，“这是初中的书，能看懂吗？”徐政宁将书往她身前递了递，也在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身边的女孩。
　　可能是常年在海边晒太阳的原因，她的皮肤有点黑黑的，但她的眼睛跟黑葡萄一样又圆又大，樱桃小嘴，整个人看上去小巧玲珑，十分惹人怜惜。
　　夏黎潇沮丧的摇了摇头，无比羡慕：“你已经上初中了吗？可惜我没有上学了，家里奶奶眼睛不好，我要照顾她，不过我挺喜欢看书的！妈妈每年过年都会给我带好多不同的书回来......”谈起书本，夏黎潇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像是要把书里的故事演出来一般。
　　徐政宁静静盯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女孩没有插话，直到她说累了，徐政宁才不解的开口，“你爸爸妈妈不跟你一起吗？”
　　夏黎潇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似乎在回忆些什么，“他们都在城里上班，妈妈每年过春节都会回来陪我过，给我买好吃的蛋糕和糖果，还会带回来新衣服给我穿，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爸爸，听妈妈说爸爸很忙很忙，没有时间来看我。”
　　徐政宁伸出手揉了揉夏黎潇的发顶，夏黎潇扭头看着他，“没关系啦，我有奶奶，奶奶会一直陪着我的。”她比了个剪刀手眯眼笑。
　　徐母端了一盘刚切好的水果过来坐在夏黎潇身边，刚才夏黎潇说的话一字不差的都落在了她的耳朵里，而夏黎潇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盘子里的水果，这是她没有见过的水果，一瓣一瓣的白果肉，闻上去是清香味，像奶奶炒菜用的大蒜一样，徐母将山竹挑了一个给她，夏黎潇小心翼翼的放在嘴里，又甜又软脆，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砸了咂嘴，抬头悄咪咪的看了看徐母，小孩子的小心思早就一览无余，徐母笑了笑，将整个盘子都递给她：“吃吧，这是山竹，不够还有。”
　　夏黎潇将盘子放在茶几上，挑了两个又大又饱满的山竹，一个放在了徐母手里，另一个放在了徐政宁的手上。
　　“我可以叫你潇潇吗？平时你可以来找政宁玩，阿姨和政宁都欢迎你。”徐母拉过夏黎潇的手亲昵的说。夏黎潇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待夏黎潇穿着略微松松垮垮的衣服，提着一小袋山竹欣喜的跑回家时，她远远地就看到了院门口的奶奶坐在小木凳上等待着她回家，她加快了脚步，“奶奶，阿潇回来啦！”
　　她将木凳端进了院子，又奶奶扶进去坐下，如蹲在奶奶身前，获至宝的将口袋里的山竹拿出一个拨开，讨好的往奶奶嘴里递，“奶奶吃，阿潇带回来的，好吃好吃。”
　　奶奶拗不过夏黎潇，用干涩的嘴唇抿了一瓣到嘴里，浑浊的眼里看向夏黎潇的时候慈爱万分，“剩下的阿潇吃吧，奶奶不吃了。”
　　夏黎潇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奶奶不吃我也不吃了，阿潇想给奶奶分享。”
　　奶奶无奈的看着她，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只能看清夏黎潇模模糊糊的脸，但哪怕是她完全看不见了，她也能认出谁是她的阿潇。
　　傍晚蝉鸣终于停息，夏黎潇将碗筷清洗干净后从灶房里走了出来，她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奶奶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摇着大蒲扇，院里中央有棵不高不低的桂花树，稀稀疏疏的桂花已经在绽放了，有时一阵风吹过，零零碎碎的桂花粒粒飘下来，正好落在奶奶发顶，像是芊芊银丝里坠着零零散散的金粒粒。
　　夏黎潇将围裙放下，从房里搬出来一个小凳子放在奶奶身边坐下，她靠在奶奶的身上，奶奶一手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另一只摇着蒲扇的手往夏黎潇的位置近了近，夏黎潇语气有些沉闷，“奶奶，家里的鸡又少了一只，是不是又是因为阿潇？”
　　奶奶没有说话，只是摇着大蒲扇的那只手的劲又大了些，夏天的蚊虫太多，她担心她的阿潇被蚊虫叮咬。
　　夏黎潇侧了侧头继续靠在奶奶腿上，“今天阿潇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比阿潇大，长得白白胖胖的，比我们这地儿的男孩子可爱，像个大包子一样，他跟他的妈妈住在一起，就是我们小巷子尽头那个高高的白色小房子里面，房里好多东西阿潇都没见识过，他都读初中了，看的书阿潇看着都头痛，他的妈妈长得真美啊，说话也像只百灵鸟一样好听，不过阿潇的妈妈更好看，嘿嘿。说起妈妈，妈妈下个月会回来吗？下个月是阿潇的生日了，我好想她啊，不知道妈妈自己乖乖吃饭没。”奶奶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夏黎潇的问题。
　　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夏黎潇和奶奶相依为命，温倩除了春节很少回来，而夏启渊这个人，在夏黎潇童年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似乎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她只能从奶奶之前保存的照片里了解这个人的存在。
　　徐政宁将书本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柜上，徐母将手里的热牛奶递给他，他接过缓缓喝下，“今天那个女孩子你很喜欢吗？”徐母将他喝完的杯子接过。
　　空调温度有丝丝凉意，徐政宁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对透亮的眼睛盯着花瓶里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答非所问道：“我喜欢这花绽开的瞬间。”
　　徐母侧头瞧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花瓶，没有接话，她站起身来慢慢退出房间，替徐政宁关上了房间的灯，“早点休息吧。晚安政宁。”
　　“晚安妈妈。”
　　黑暗中，徐政宁睁着他的眼睛盯着紧闭的窗户，御城的夜是墨绿色的，点点星光挂在幕布上，许久，他慵懒的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晚安，夏黎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