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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斯妖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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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自适和顾清宁第三次被外婆盛情邀请来家里吃饭,并且甘棠和顾自适第三次被安排坐在了一起,第三次被留下来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甘棠和顾自适都明白了家里人的想法。
厨房里甘棠一边洗着碗,一边开口说:“小适哥哥,抱歉,我家里人可能误会了什么。”
顾自适自然地接过甘棠洗好的碗,愣了一下,回答说:“没事,我不介意。”
这下换做甘棠怔愣了,转过头看向顾自适:“啊?”
两人四目相对,身上穿着配套的卡通围裙,一个是猫,一个是老鼠,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掌,面对面看着对方,气氛稍有些暧昧。
“你们在干吗?”顾清宁突然从门外探进身子问道。
甘棠和顾自适的对视被打断,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甘棠低头继续洗碗,顾自适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转头看向顾清宁:“你来做什么?”
顾清宁蹦跶着站到甘棠身旁:“我当然来看看小姐姐啊,你以为看你啊。”
甘棠转头对顾清宁笑了笑。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大概了解顾清宁的脾性,比起她的实际年纪,她的行为状态像更小一些的孩子,高兴了笑,生气了闹,喜欢跟人聊天,不喜欢……顾自适。
顾清宁看着甘棠低头洗碗,一脸温婉的样子,觉得也太便宜顾自适那小子了。她虽然不像甘棠顾自适那样敏感地察觉到他人的撮合,但是顾自适这厮每次看向甘棠的眼神实在直白,半点不带修饰,让人想不知道都难。不过甘棠这样的人再怎么清冷,也让人有想一探究竟的冲动,她自己初见甘棠的时候就挺想结识,难怪顾自适会动心。就是……这小姐姐的命格怪了点。
顾清宁看着他们两个默契地洗着碗,也没打算插手,倚着冰箱对甘棠说:“小姐姐,你生日什么时候呀?”
甘棠有些疑惑地看了顾清宁一眼,回答说:“农历八月十五。”
顾自适好奇地问:“中秋节?”甘棠点点头说:“是的。”
顾清宁眉头皱了一下,又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呀?”
甘棠低着头洗碗,回答说:“十六。”
顾清宁眉心跳了一下:“听镇上老人说,十六年前的中秋节下了一场暴雨,一夜未息,所以镇上的很多活动都取消了。”
甘棠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听过这件事。
顾清宁眉毛舒展开,一下子又恢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妖女模样,笑嘻嘻地说:“月本属阴,月圆之夜乃是大阴,月夜急雨可谓纯阴,小姐姐的生辰倒是不怎么吉利。”
按理说,不怎么熟的时候就开口说对方生得不吉利,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只是甘棠之前在录文斋时就知道顾清宁在五行八卦、安家定穴这方面颇有了解,现在说自己生辰不吉利,约莫也是依着古人天干地支一类的理论,于是并不介怀。
倒是顾自适听了不大开心,扭头喝令:“顾清宁!收起那些迷信的说法。”顾清宁撇了撇嘴没回应,她知道顾自适不喜欢自己跟着老叔父研究这些,只是一向也不干涉,今天是因为甘棠的缘故才开口呵斥自己。
甘棠见他们两个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拉了拉顾自适的袖子,说:“没关系,我有听过这种说法。”又看向顾清宁说,“之前外婆带我去算过命,算命先生也说女子属阴,我又生在这一天,阴气过重,命里生运太薄。”
顾自适低头看着甘棠的手,娇小的手还拉在自己的袖子上,心里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团棉花里,软软的,让人只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一旁的顾清宁见甘棠接了自己的话题,眼里发出兴奋的光,激动地说:“那算命先生只是按着本子上推算,只说对了一半。按古书记载,生于纯阴之时的女子较常人生气是比较弱,不过小姐姐你看呀,你家的位置坐北朝南,纳阳极好,这附近绿植茂密,生生之意不息,我观你的面相,隐有贵气缭绕,该是不凡之人。这股生气和贵气颇能抑制住些许阴气。只是……你的命格好似还有些奇异之处,凭我的本事暂且看不出来,需等我老叔父回来了让他替你看看。“
甘棠听完顾清宁的话有些愕然,没想到这丫头平时懵懂可爱,在这方面的‘道行’貌似不浅。她正要开口回绝,顾自适却对她说:“见见也好,该见见。”甘棠轻皱了一下眉,好奇顾自适突然转变的态度。
刚刚被打断的话题两人没能继续,却也算是戳破了窗户纸。顾自适有意,甘棠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正是摇摆不定,所以她并不反对家里人的撮合,至少借此机会看清自己对顾自适的态度。
甘棠再过两年就十八,外公外婆总担心她的性子会遭人欺负,总想趁着孩子年纪小的时候早早地安排一个自己看好的后生在身边培养感情,以前没遇到合适的,这下顾自适出现了,可不正是一个“被人看好的后生”。于是不论当事人,旁观者,对两人的走近都不反对,这大概就是所谓“天定姻缘”的模样。
不过甘棠的理智总归还是在的,她还在读高中,顾自适在大学,自己虽从不觉得一段恋情只能开始于某个规定好的年纪,只是校园再如何纯净,人多的地方是非总不会少,不畏惧流言蜚语不代表愿意成为话题中心。更何况假期结束,两人就得各回各校,论他“天定”姻缘,随缘便可。
甘棠的《道德经》已经看完了,事实上早时候她对这本慧言巨作已能熟记于心,这次借来全是因为顾自适字的缘故,如今再爱不释手,也只能原物奉还。
吃过早饭,甘棠跟外公外婆打了招呼出门,带上书前往录文斋。
夏末秋初的小镇很安静,小巷间没有多少人影往来,整片天地仿佛只有自己与随风而扬的落叶。落叶不算枯黄,在风里飞扬的姿态却已有几分萧索。甘棠轻轻踩过避无可避的落叶,一阵沙沙声响起……抬头,他就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在这个仍有些许燥热的时节,他却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棉质的长衫,手里撑一把通体尽黑的长柄伞,将阳光和落叶通通挡在身外,也遮蔽住自己的脸。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脚下伞影形成的圆圈中竟然无一片叶子,以他为中心散发出的气场近乎死寂,如若不是街道中人影稀少,甘棠约莫也不会注意到这般“与世隔绝”之人。
她移开注视的目光,捧着书籍继续向前走去,脚步一如往常平稳,与那人擦肩而过时,也错过了那抹从伞下抬头望来的视线……穿过流年万千,人海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
甘棠到录文斋时,顾自适并没有在,地上摆了一面草席,草席上有一张小巧古朴的茶几,顾清宁和一个老人家对坐着交谈。甘棠走到书架边抽了一本书看,并没有打断他们。
顾清宁稚幼的声音说着老道的话:“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庭院方正,居中一树,状如“困”字,限制子孙气运——他们大约是找先生问过。”
对坐的老爷爷没有立马回应,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才叹了口气说道:“这树是我那命苦的老伴走前种的,早些年头她出门去买菜摔了那一跤……后面再也没站起来,精神头一点不一点差,我看着心疼,还是您老叔父建议她摆弄些花草后,她状态才慢慢好起来……再后来,她就寻思着种颗果子树,当年您老叔父也像你这么说过,那时候她总说也不见得种的活,我想着能让她开心,气运格局什么的咱也就不管那么多了……结果她还是没能亲眼看着树长大……就……”老人家讲到这里,声音忍不住地哽咽,手也不受控制地轻抖。
甘棠从书里抬起头来,因老人的讲述而动容。
顾清宁叹了口气,脸上不复先前的天真活泼:“尤然奶奶在世时,凡事不与人结怨,对我们这些小辈更是顶好的,老叔父外出的时候,她就常常照看我,积德行善,受伤后,有您一直照顾着,走的时候,子孙又皆伴身侧,年满九十……是喜丧,爷爷您总要释怀。”
老人家抬头,透过顾清宁仿佛看到了当年小小的她带着一群小孩儿一蹦一跳地玩着,自己几个已经上学了的孙子趴在院里的石桌上写作业,一旁的顾自适写作业腰板也挺得直直的,小小年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他的父亲也就是录文斋的老伴,和自己以及自己的老伴就坐在藤架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这群孩子,笑声朗朗……一晃过去许多年,藤架拆了,孙子被接去城里了,当年老伴满心期待的小树苗今天长成被孩子们不待见的大树了。
老人家再没说什么话,只是交代顾清宁:“小宁啊,你老叔父要是回来了,跟他说我有事找他商量,让他到我那坐会儿。”
顾清宁点了点头,起身扶着老人家出了录文斋,回来的时候神情恹恹,抬头看向甘棠说:“小姐姐你来买书吗?”
甘棠把刚拿出来的书放回书架,拿着顾自适手抄的《道德经》走过去,低头看着趴在桌子上的顾清宁,轻轻地把书放在桌子上,说:“清宁,这是我先前借的书,今天拿来归还。”
顾清宁抬起头,下巴仍然放在交叠的手背上,有些疑惑地问:“借?我们这里还可以借的?我怎么不知道。”
甘棠听了这话,也有些奇怪,回答说:“嗯,是先前跟顾……小适哥哥借的。”
顾清宁没有像以往那样继续追问,点了点头说:“哦,那你放在这里吧,等他来了我跟他说。”甘棠本来想问需不需要把借书的记录修改掉,只是看着顾清宁了无生趣地又趴下了,便不再问什么。转头要走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了林岫说她应该多跟朋友交交心的话,便又回头看向顾清宁。
虽然自己和顾清宁应该不算是朋友,何况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己过问太多也有些冒昧,甘棠给自己做了好几分钟的心理建设,才缓缓地开口:“你还好吗?”
顾清宁没有抬头,没有回答。甘棠抿了抿嘴,转身向外走。
刚要跨出录文斋的门,身后传来顾清宁闷声地回答:“不怎么好。”
甘棠回头,跟顾清宁四目相对……
墙上的老式挂钟响了六下,顾清宁讲了三小时,关于那位心善的尤然奶奶。
“尤然奶奶确实很爱花草树木。”甘棠听完故事后发出了一声感概。
“嗯嗯,不过她更爱的还是我们那群小孩,只是……腿出事的时候,她的孙子孙女们都已经到城里去了,那阵子她心情很低沉,状态也不好,附近常去她家院子里玩的小孩渐渐都不去了,她就把心思放在照料花草上了。”
甘棠点了点头,看着顾清宁双手撑着下巴,两弯漂亮的眉毛紧紧蹙着,于是问道:“清宁在烦恼些什么呢?”
顾清宁抬头看了一眼甘棠,想了一会儿后,说:“尤然奶奶的孩子在城里生意出了点问题,找了个算命先生测运,算命的说他家祖宅,也就是现在爷爷住着的地方,中院种了棵树,单树且树冠过大,这样的格局会限制家人气运。”
甘棠喝了口茶润润嗓,问:“那么,清宁你怎么看呢?”
顾清宁低头叹了口气:“风水学上是有讲庭院种树需防“困”局,树木过大,一来遮挡光线,二来也触了树大招“阴”的霉头。偏生奶奶在世时,这树再怎么尽心呵护都是豆大点的苗,结果奶奶一走,没人再那么精心护着了,它倒是长得迅猛。”
甘棠放下茶杯,轻声回应:“世事难料。”
顾清宁的情绪好像一下被点燃了,突然很激动地说:“那群人太过分,这么多年不见回来看望爷爷,现下可好,一有了事,兄弟姊妹几个联合起来非得把那树给挖了……那树……那树是奶奶留给爷爷唯一一点念想了。”她越说,声音越低沉。
甘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跟着一起斥责那些“过分”的人?可终究自己不知原委,不可妄议。那该安慰一下顾清宁?林岫说情感慰藉是友谊中难得的情分,可情绪不该自我消化才能成长吗?
甘棠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句“废”话:“你也不要太过伤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方法总是有的。”
顾清宁很开心地问:“什么办法?!”
嗯……很开心。
甘棠眼神飘忽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脑子少见地突然一片空白。顾清宁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真挚地期待……看来,这丫头平时真是一门心思扎在五行八卦上,以致于并没有空出多余的时间了解一下何谓……“客套话”。
甘棠挑了一下眉,嘴角上扬,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担心自己的笑容会被对方的小孩儿解读为“胜券在握”,所以只能拿起茶杯假装喝茶。
“糖糖?”此时顾自适恰好拿着几本书走进录文斋。
甘棠回头看向顾自适,因为话说开了,现如今四目相对反而没那么尴尬。甘棠微笑着点点头:“小适哥哥。”
顾自适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们这是?”
甘棠看了一眼顾清宁,顾清宁还陷在纠结的心情里,并没有回应。所以甘棠也只能对顾自适笑了一下:“没什么。”
顾自适本就不是好奇之人,点了点头就到一旁把新拿来的书整理到书架里,这刚好提醒了甘棠她此行的目的。甘棠起身到书桌上拿起那本《道德经》,走到顾自适旁边递给他,说:“小适哥哥,我今天是来还书的。”
顾自适一边接过往书架里放,一边问:“看完了吗?”
甘棠摇摇头:“没有,不过已经借了很多天了,因为没有限定日期,所以总是担心会不会借得太久了些。”
顾自适低头笑了一下,说:“录文斋平常没什么人关顾,这种书也没什么人看,你要是喜欢,多借几天也无妨。”
“如果可以的话,那我确实还想再看几天。”甘棠欣喜地说,她本就很想多观摩几天,听到顾自适这么说,一时也就忘了她精通的……“客套话”。
顾自适说的还真不是客套话,于他而言,甘棠是二十几年中唯一一个让自己产生特殊感觉的女孩子,区区一本手抄书罢了,送她都可以,当初说借,只是莫名想着“一借一还”间多几次见面机会。
“当然可以。”顾自适说着已经把书又抽了出来递给甘棠。
甘棠接过笑着点了点头。
“唉——”一旁“被忽视”的顾清宁发出一声长叹。
顾自适看了一眼,对甘棠说:“现在太阳太大了,坐下来喝杯茶,待会儿再走。”甘棠点点头,两人走过去盘腿坐在草席上。
顾自适一边冲茶,一边问:“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这话显然是问顾清宁的。甘棠发觉他们表叔侄间平时虽然打打闹闹,但那种来自亲情的关怀并不会少,至少年长些的顾自适对顾清宁是如此。至于顾清宁……
顾清宁撑着下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关你什么事。”
顾自适也不尴尬,看来是“久经沙场”,继续从容地冲茶,还不忘提醒甘棠也喝。
甘棠被叫着喝了几杯后,总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说:“你们聊,我来冲吧。”
“你们聊”对顾自适和顾清宁来说是废话,不过不想让甘棠太无聊,顾自适便把茶具调向她的方向。
洗壶、冲泡、封盖、用沸水浇一遍壶身、将热茶倒入公道杯中,最后分入饮茶的小杯中……
“学过茶道?”顾自适看着甘棠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好奇地问。
甘棠扶着茶碟放了一杯在顾自适面前,回答说:“没有,只是外公爱喝茶,耳濡目染学了一点点。”
顾自适点点头,拿起眼前的茶慢慢品着。
甘棠又斟了一杯放在顾清宁面前,轻声说:“清宁,喝杯茶。”
顾清宁依旧面带忧愁,敷衍地“嗯”了一声。
甘棠拿起茶杯,闻嗅间已觉满怀清香,扫去一室燥热,轻啜慢饮中更觉芬香入腹,心头火气一扫而空。一边喝着,甘棠开口对顾清宁说:“方正庭院中一树成“困”,多栽几棵岂不就破了“困”局,也可保留原来的树。“
顾清宁双眼一亮,激动地抓着甘棠的手说:“对呀对呀,我真是昏了头,满心想着奶奶的树,忘了还有这一招儿了。啊啊啊,我爱死你了,小姐姐。”顾清宁说完对着甘棠的侧脸亲了一下,然后就跟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甘棠活了16年,从不曾跟人这样亲昵……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脸颊缓缓泛起红晕……比起甘棠的不适,顾自适更加不开心。
午间的阳光悄悄往屋里钻,亲吻过每一本安静腼腆的古书,他和她对坐着,茶香萦绕在四周,撩动情弦。
她浅浅地笑着,他亦浅浅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