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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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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做噩梦了。
她看见最初最初的黑暗,黑色浓稠得挥不开,她脑子里呐喊、嘶叫,但其实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她呐喊嘶叫的念头也没有。她可能活着,也可能没有活。唯一存在的,只有肮脏的永不消逝的黑暗。辗转反侧的痛苦里,迷蒙间,她看见她最初的伤,最初的哀嚎。曹爷说:那是你的出生,每个新生的动物,都会有一段时间的沉睡,然后是初生的啼哭,那是他们害怕世间。就像你一样。你当时害怕吗?
害怕。
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害怕、疼痛和哀鸣。
她的梦好乱好乱,乱到像在看走马灯,潦草走完一生,好吹灭她的蜡烛。
她看见苏禹琥了。苏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一身黑的白面馒头,觉着阴蜇且带有鬼气,像是小鬼还阳来讨债。还有杨易,真是冷酷极了,一直记得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怕不是个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黏苏,明明是个小尾巴却装成个大人独立独行。
梦里画面又一转,到了卢仓。
白眉头紧皱,脸上泛红,汗水一颗接一颗,追赶着淌。她觉着全身都是汗,黏腻着难受,想运气凉爽一阵,却像被禁锢在梦里,醒不来,动不了。其实自己的梦根本毫无亮点,卢仓一日游也根本没有特别之事,但她就是出不来,只能感受脑子沉的要坠下,砸破床板。
她以为她会梦见傅南生,或者记事官,或者烟妖,却没想到自己没出息到这种地步。她梦了几十上百个过路人!都是些个标新立异立的。鼠头蛇尾人身的买菜阿姨,牛头人身的吃饭客人,三只人脚三只鸟爪走路的妖魔鬼怪,还有大致像个人脸,三只眼睛四只眼睛五只眼睛的多眼怪,嘴巴长偏了开大了的大嘴妖,没鼻子的多耳朵的……真是让人感叹大自然的丰富多彩。
也算知道为什么没有鬼界了,妖和鬼其实没啥差,妖一人分饰两角,片酬还高呢。
许是知道白对他们长相不满,梦里场面开始不写实,各妖怪齐聚一堂,或放大或缩小头脚身体,手拎自己眼睛鼻子,要送给白!强迫着把白的眼珠抠下!白奋死反抗,却双全难敌四手,被人桎梏,一张树皮似的脸凑过来,树皮的手上捏着一只大眼,要安在白右脸上!
“啊!”白惊醒,大口喘息。汗水浸透她黑色衣衫,印下大小不一的深色盖章。
白想坐起来,但浑身乏力,鬼压床一样,知道自己手在那脚在那,就是动不了。她转转眼珠,看向最远最长的那根蜡烛,果然已经烧尽熄灭了。
真是没用,这么久没睡着过,一睡还做噩梦被吓醒,小白啊小白,你可真没出息。
房间里黑沉沉的,能隐约看见各事物的线条。
夜色很深。不知时间。只有山尖明月,戳漏了散下清光,被风吹着落在四方。有些银光落在白的窗上,透了纸洇到房间里,照出一片白。白在一片混沌里,觉着今晚月色格外明朗,不知道是病的严重,还是月光皎洁,她竟半睡半醒的迷糊过去了。
白又生病了。
这事终于纸包不住火的被众人知晓。急得苏禹琥直跳脚,立马拜访“好兄弟”傅南生,要借用傅兄弟的医师,三个,全部。妖怪生病可不是小事,至少傅南生千年来年的资历以及看过的书听过的话本,都没提过一嘴那个妖怪垃圾到生病。寻思着许是昨儿个白口中提到的“鬼”在作祟,当即呼唤自家仨医师,一路飞的狂风带闪电,眨眼就到了。
仨医师轮番号脉,号的面部表情那叫一个扭曲,便秘十多年了一样。最后磕磕巴巴响个声:“与杨易公子诊断一样,并无什么鬼怪邪祟,至于白姑娘……这或许是人类说的……水土不服……或者是发烧?”医生们越说越没底,声音飘忽,毫无自信。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给人号脉……
想想也知道,哪有妖怪生病的?他们仨,是来炼药炼毒淬银针淬刀剑的,是来保护少主不被歹人袭击的,哪有妖怪生过病的?坑谁呢这是?医师们很委屈,明明自己是顶尖医师,却在这小沟里翻船被看不起。
苏禹琥听着这仨有气无力怀疑自我的回答,两条剑眉几乎拧成一条,情人相遇挣扎着要抱在一起。中间凹下,两边上挑,像是过山车。
杨易看了苏禹琥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检查过了,白的身体没什么异常,昨儿是用力过度,又不能熟练把控灵力,才反噬到脸上。白也不是头一次了,当初在麟山,不也躺了两年多吗?”
“那不一样。”苏禹琥看着杨易,眼里血丝缠绕,“你知道的,杨易。那不一样!”
杨易眼色复杂,欲言又止。
房间沉默了一会儿。医师退在角落,苏和杨相对无言。傅南生倒是很有兴致,很是好奇这头个生病的妖。
小白注意到傅南生饶有兴趣的目光,好像看到新奇的玩具。他一定也觉得自己可笑吧,小白你真没用啊,那样一个温柔明丽的人都要笑话你……
她理理思绪,问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土倒是可以不服,水不喝我渴……”
傅南生听了大笑,杨易和苏禹琥也笑笑,打破僵局。不知道哪个声音低声说:“还好,还是一样傻。”小白差点气好了。
老妈子杨易取了麟山带来的灵草,蹲炉边熬汤。
苏靠门倚着,想起曹爷说过:“人类的智慧不可小觑,汤药更为和缓,也利吸收恢复。”不知对谁说话:“小白怎么会生病呢?”
“不知道,或许她是半妖呢。”
“不像,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半妖,比她结实多了。”
杨易扇火的扇子停了停,转换话题道:“留傅南生在那儿,你放心?这么相信他?”
苏挑挑眉,反问道:“你好像不喜欢他?”
“没有,是你太喜欢他了。”
苏笑笑,杨易这嘴巴真是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这么毒,好像也就对小白好点儿,他这几个糙汉子哪个没被他怼,也不在意,随意聊着:“我和傅南生不是比赛认识的,苏穆两家多有往来这你是知道的。百来岁我爬上夜池,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牛,谁曾想,在池子捞着个泡了半年的酸萝卜,就是那小子。”
杨易皱眉道:“他好像比你小。”
“可不,这才气人呢。我南河地盘,来了外人,还定居了小半年居然没人发现。”
这边在唠家常,屋子里的人也聊着同一件事。傅南生也没办法,自打杨苏俩人出门,床上这货就半死机状态,自己这么个肤白貌美俏佳人就晾一边,可不得刷些存在感吗。
“我泡了五个来月,苏禹琥才爬上山,看见我吓得叫起来。”尤其把“叫起来”三个字加重,也不知道在强调什么。
小白后来听见从苏禹琥嘴巴里说出的另一个版本,觉得这俩人幼稚死了。
“后来又见过几次,倒也投缘,有事便互相帮衬。上次新秀会他一战成名,恰逢黑暗时代,我,苏,乐为先便一同去人间历练……”正说着,傅南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另起话头道:“我听说人类发烧会烧坏脑子,你还好吧?”
这个转折实在太生硬,小白那些许清醒的脑瓜子几乎反应不过来,只听她疑惑道:“我有脑子吗?”
……
看来是没有。
这委实不能怪小白。苏禹琥成天在耳朵边喊:“小白你也太蠢了”“你脑壳里是不是空的”“化形的时候是不是忘化脑子了?”导致她以为不是每只妖都有脑子……
她难受得很,整理下语言回道:“我没生病,妖怪不会生病。”
“那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也是。他几个的岁数每个都多她好几倍,一个嫩娃娃能知道些什么。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
“以前?你以前也生过……也像这样难受过?”
“嗯。”
傅南生的话像在铜钟里回荡了好几圈之后,才递到小白耳朵里,总有股铁锈味儿。自己嘴里也是锈水味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身体每块肉都在打架,但肉不疼,疼的是自己,扯着骨头疼。她感知到自己瘦弱的骨架子,曹爷说骨头不会疼,但他没说骨头缝会疼死。
小白前半辈子最怕痛,她原以为她会怕一辈子。没想到受了几次之后就习惯了。新晋的害怕一次又一次折磨她。
她用妖力麻痹神经,蒸腾汗水。装作正常和傅南生对话,好在不是头一次这样,她知道这疼痛到哪是头。
“那你的药有用吗?”傅南生似乎察觉到些什么,问道。
“人间止疼药,挺有用的。曹爷说,人类不可小觑。我也觉得,人很聪明。”
她在止疼。傅南生心下了然,知道小白一直运功在做什么了。只是她说话稳当,一点看不出来是在受着极大痛苦。
这样来看,有三种可能:一是这痛并不严重,很轻易就能挨过,但这可能几乎没有。二是这姑娘隐忍不发,把痛咬碎了吞了,若是这样,那就该收回她是颗大白菜的想法。而第三种,也是他最不愿想的,这个白或是出于礼数,或是别的原因,用某种方法压住疼痛,然后若无其事的和自己说话。
这敏感脆弱的小姑娘,第三种的可能性最大。啧,这小娃娃怎么这么别扭。
把疼痛压到几乎不能感知,几乎等于把某个神经挑断。这种玩命操作,干嘛对一个陌生人使用。
要么极端高傲,不肯一点落于下风。要么,过于在意别人感受,一直为别人考虑。可无论哪一个,都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承受的,自己百来岁的时候,在和苏老虎打架斗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