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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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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镇子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颇有特色,到处是叫卖声,好不热闹,且有灵脉相护,更是显得一派淳朴良善的善息迎面而来。
纪青衫走得不快,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个镇子。从镇口的仙女碑到城隍庙,这个镇子都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还颇有灵气,生机勃勃,和远方山头的井形成鲜明对比。
他左右打听了下,听闻徐起以前也算是镇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一个靠体力吃饭的樵夫,能够识字,并且给的木头永远是比别人家多些,颇有点美名。自从他失踪在山上后,大家越发念起了他的好,因此就算过了几年,也有人还记得他。
“好像他家以前是在村中的鸡垟,”有人回忆说,“他的女儿也在那里。”
纪青衫带着混着泥土的盒子去了鸡垟。
刚进院,就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立在院中,模样普通,正在拿着草绳编鞋,速度很快,看得出来惯做得农活。此处大门皆敞开,方便各家之人亲近来往,因此有人进院子了,这女孩子也没注意,抬起头一看才有些愣住了。
“你……你是……”女孩结巴道,看着纪青衫一身华裳不太敢说话,又隐隐有着点警惕。纪青衫微微一笑道:“姑娘,冒昧打扰,请问认识徐起吗?”
“徐……”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问话,然后慢慢地才平静下来,轻声道:“他是我爹。”
“那你娘在吗?”
女孩闻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眼前人道:“这位公子,你来所为何事?”
她记得她们家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清正仙君知道她警惕,加上自己总惹人厌,因此也就不再多问,反而拿出了那盒子。他没有对盒子上的泥草作任何处理,反而是原封不动地按着那样子给了女孩。
这个盒子可不算小,差不多有半手臂那么宽长,一下子被纪青衫从口袋里拿出来,差点吓了女孩一跳,待她定睛一看,一下子惊呼出来:“这是……”
这是她爹的……
眼泪渐渐冒出来,在她眼里打转起来,接着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徐萍用手一抹眼泪,颤抖着去开那盒子,一时间甚至有些开不了那一摁即开的锁,好半天终于打开。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几支女人家的头花和饰品,还有一封小信,看得出来是带给她娘的东西。她没有现在就打开信,慢慢地合上了盒子,对着纪青衫道:“多谢公子……”
说到后面,几乎有些哽咽。
这女孩子聪慧,看得出纪青衫不是普通人,又道:“公子,我爹他……”
纪青衫沉默不语,徐萍见他反应如此,马上明白了,凄然一笑,也沉默了一会,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开口,一字一句几乎有千斤重:“实不相瞒,我娘和我爹一往情深,就算有着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仍然是以彼此最大。自从爹失踪后,我娘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她梦见我爹被困在一个地方,出不去,一连七天……第七天的时候,我爹在梦里死了,我娘一醒来便要自缢,我好久才拦下。”
“……”
“可是我一不留神,她又用剪刀……”徐萍抚上了自己的脖子,就是吐不出后面的话,只能硬着头皮道:“殉情了。”
两人沉默了会。
清正仙君惯看人间生死局,却未曾有一次不受触动,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别人,踌躇了会,才稀巴烂地说了句:“人死不可复生,请节哀顺变。”
这话简直是丧事上的常句了。
人死确凿不能复生,要不然世人何必如此艰辛地追求成仙问道,还不就是为了能够有更强的力量保自己不死。只是世事总难料,有时候哪怕还能活下去,也不愿意活了。很多人无法体会这种感情,不愿相信世上竟然有一个人能如此牵动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甘愿为其而死,也许只有事情发生了,才会了解那种刻骨铭心吧。
他心里了然,只是不表现在面上。
见纪青衫反应看起来没有特别动情,徐萍也不在意,她抱着盒子给纪青衫鞠了个躬,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深深道:“多谢公子……”
纪青衫也不阻止了,受了这一礼,然后去问了些有关那井的事情,只是女孩比较茫然,不太清楚,他只得匆匆离开。随后又去镇里四处打听了下,才勉强拼凑了点东西。
只是这个结论还不太成熟,可能还得回到井里去才能弄个明白。
他出镇的时候路过城隍庙,正好有人卖烟草,就顺带买了点,又从腰际乾坤袋里拿了根烟枪出来,点着了,边吸着着镇上的水烟,边往山上行。
纪青衫看着不像是个会吸烟的人,只是恰巧他真的有吸,还有一点点的瘾,平常不表露,只有这种想事情的时候会比较明朗表现起来。他也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吸的了,只知道第一次时他呛得满脸通红,整个人靠在墙上咳嗽,咳得直不起身来,直感叹世上竟然有这样让人呛口的东西,在那翻天覆地的晕眩感中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爽快,此后再拿起已经是好几个月后的事情,但从此就再也没咳嗽过,反而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
水烟入肺出肺,一点点烟色弥漫过他眼前,将他的脸朦胧在烟山水色之中,只有那点红痣还是红得完满无缺。
不过他也就吸了一会,然后就放回去了,因为他怕这点星火一不小心把林子烧着了,那真就罪大恶极了。缩地千里用了一记,他塞回去烟枪的时候恰好已经到了山头林前,就索性把瑶池白光拿了出来,剑气一下子吹散了那一片小小的云烟。
他往山林里走去。
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其实已经打算戒了的,只不过刚才有点想江如故了。
放回了烟枪,靠着剑气吹散了云雾般的烟,此刻头脑清醒、神色又清明,他略略梳理了一下目前得到的线索,决定还是下井里一趟,要不然这井又是锁人又是锁魂的,过路的人少不得被残害。而进井的事情,就不必再让那徐起知道了,等到事情解决,再告诉他也不迟,那时候阵法解开,指不定还可以带着徐起去看看他的女儿。
如此想着,他脚下步法变化,方向一转,隐了身形往井口处快步行去。
天色微醺,已然染上些浅浅橙红,在难以寻觅的踪迹中又慢慢荡漾开去、波澜出一片薄绯。时辰渐晚,时日又偏冬,天暗得比平常早些,容不得纪青衫停驻。
他立在井旁,随后一点井壁,从上空跃进井里,身形利落,头上金色的流苏摇了摇,连着珠玉的红一闪,人就不见了踪影。
纪青衫进了井。
他今日打听到,这井其实建了已有很久,少说也有百来个年头,由镇子上人们的口中得知,这口井在他们祖辈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存在了。这么样的井,长时间作妖,每次害得人不多只一两个,照理说也符合人生死祸福旦夕那套理论,就像是有光也有影子,有善也有恶,善人得了善终,恶人也要有恶报,恶报栽在井里,这是算不得井害人的,反倒是人的命数。
这世道轮回就像一湖活水,是活水,便少不了去水、来水、洁水三个点处。有人因着轮回命数而逝去,就是在湖中取水;新生之人降临,就是甘露滋生;而恶人因着因果报应而死,则是为水排污,排去其中的污垢之处,保持水体的大体洁净。
若是此处桃源之地鲜少争端杀戮,那么处决恶人排除污垢的事情,就由一些玄乎的东西来做。这份维持着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就会有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
在徐起之前,其实这井还算好,只是偶尔拉个人进去,权当维持阴阳,上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把它算作恶棍登上执正的名录,只是不知道哪一日起,这井就变得有些玄乎了。
那日一个镇里的孩子,因和父母怄气,一气之下跑到井旁,不知怎么的就跳了井,再也没上来,孩子一家人心急如焚,带着大帮的人去看井,愣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最后请了一帮道士做法,结果道士们做完法,全不见了,有人说,看到他们被吸进井里去了。
此后更是怪事频生,坠井之人不断,自然而然可想而知的,执正名单便少不了这井的一份了。
纪青衫前思后想半会,仍然觉得不对,总有些疑虑重重之处,不能只简单算到井作妖害人的那份上,这才二度确定了再次进井的心思。
此时他身往下落,却落得不快,井壁上又是伸出许多只手来。他忍了忍,没有直接拿起瑶池白光去砍,反而任由手臂缠绕上自己,又一次印证自己的猜想。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谨慎、就是喜欢稳妥,所以哪怕之前确认过这井中的手不是在害人,他也要再次印证一番才甘心。
这手臂不知道是对把人封锁在此地有什么特别的执念,一碰到他,就不断收紧指头,什么地方的手臂都有,有抓住他脚踝的,抓着他手臂的,甚至环住他腰的,无一例外缠得很紧,把他深深地往井底按去,纪青衫估计了下,不用等他到井底,他的四肢都会给勒得不成人形,于是他只好转念去握紧手中瑶池白光,用剑气搅碎了左侧身旁的手臂,挣脱上身,又往下一砍斩杀一片,最后加着速落了地。
他这个人,论着相貌是算不上一等一的,却身姿卓越,体态颀长,颇有风姿。当他下落之时,虽拿着瑶池白光兼带雷霆万钧之势,但最后一落,却是抬脚施施然点地,回转着站稳,红玉一闪进井,又是红玉一闪落实,金流苏拂过他左脸颊上的泪痣,红艳艳地增添起三分姿容。
可惜这井底一个鸟人都没有,没人欣赏,他自个儿也从不在意。纪青衫将瑶池白光往地上一插,凭着剑气震起一片护体的屏障,阻挠着上方的手臂往下来捉他,然后自己往那黑洞洞的口寻去。
呼啦。
纪青衫拿出了个长生白玉折子,火焰燃起,不同于其他,这色泽是明朗的白色。这是他过龙宫的时候别人给他送的,据说真仙活得了多久,这火折子就能燃多久,故曰长生,加上外壳用的是仙宫白玉,这火焰又是白色,就给叫做长生白玉折子,整个龙宫仅此一份的小玩意。这玩意辟邪驱魔的,确实好用得很,纪青衫也喜欢,所以每到探黑的时候,总少不了拿出来用一番。
白玉折子照得整个井底亮堂堂的,想必凡世间再好的夜明珠都做不到如此,只是那黑漆漆的通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光只照进去些许,就畏畏缩缩的止步了。
纪青衫抬头环视了一圈周围,发现没有手臂靠近那洞口,皆是有些刻意地避开,他心下了然,赶紧稳定心神,拔出那入了土一节的瑶池白光,往那通道处走去。
这里确凿有些邪门。
他轻轻地踏入一步,忍不住稍许屏息,有些凝重,然后又踏入一步。此时光照恰好照到身旁岩壁上,可以看分明一些东西,纪青衫连忙辨认起来,又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形势变化。
只见这些岩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些什么,越往里看,就越繁杂,越潦乱,但看得出是每一笔都用力很大的力气。最外围的最浅,往内,就深一些,再往内,似乎就更深了。
纪青衫沉默了。
他转动了下白玉折子,调弄着将光往上到了最亮处。这招平日不经常用,因为这至强至亮的光,照得透彻前路,同样也能轻易灼伤人的眼睛,虽说他是飞仙,但也能感受到眼前一片灼人的白芒,仿佛烧到了他的眼底深处。但这招的好处也是很明显的,他才进通道两三步,眼前被照亮的路却不同刚才那般短,起码多了起码数十米。
纪青衫放眼望去,这通道一条道直的,道路不宽,只堪堪够二人行走,两侧岩壁也被照得比较明显,他稳重又谨慎地走着,一步、再一步的同时,仔细琢磨着岩壁上刻着的东西。它们也确凿是越往深处刻得越深刻,走到似乎通道的半程,就已经有些触目惊心的深度了。
他不禁觉得,这地方不同往日那些,简直邪气得很,伤人事情大,但这之下埋藏着的东西说不定事情更大。它的邪气,不在于真的鬼气森森,反而是一切都很明朗的无波无澜,这才最可怕,毕竟谁也不知道平静之下掩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