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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来阳明殿,纪青衫就看见听雨帘前面站着一位仙君。那人面容俊美,身量颇高,两手臂上是银制作的护腕,活脱脱一英姿飒爽的玉面郎君,见到纪青衫出门,便快步上了来,也没有行礼,径直道:“师兄,红线牵错了。”
来人正是江如故。
他面沉如水,眉间有些难以掩饰的恼火之色,只是碍于眼前人是自己的同门师兄,才没有即刻发作。纪青衫一愣,估摸着这人已经知道了,但也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安慰,只得淡淡开口:“……你先别激动。”
话音刚落,江如故便有些不给面子地道:“师兄叫我如何不激动?”
这件事说来话长,其实不能怪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天庭改朝换代建立了新秩序,往凡世间的修道者中特批了一部分人予以飞升,担任天庭飞仙之职,助以守卫天庭、处理人间事端。这部分飞升上来的人首先得实力强大,凡俗之中毋有亲人,其次当为仙族血脉的持有者,且多出身于相互亲近的大道派,以求彼此之间交互愉快、关系亲近。
修道者们虽是飞仙,却命数如同凡人,只是在寿命之内不老不死,是为假仙的一种。为给予补偿,他们将不受天庭情欲条框约束,不仅可享受天庭种种方便之处,更可以共结道侣,彼此之间牵的红线,是连月老庙也承认的。
问题就出在这红线上。
清风派为人间道义公认的大派,上善祖师和其座下的三位弟子都被天庭予以了飞升之格,只可惜上善老祖不愿飞升,甘愿留守人间,让三位弟子顺应天道,自己遁隐了。这三位弟子顺位排下,便是大弟子纪青衫、二弟子江如故,小师妹兰若熙。其中二弟子和小师妹的情谊,那是大家公认的,一同飞升上来,本想去月老庙扯红线,却迟迟未有时间。结果一日姻缘榜上,突地出现了二弟子的名字,不过不是和小师妹绑在一起,而是和大师兄红红火火来了个“喜结良缘”。
当天值守月老庙的一行人发现时那是一个目瞪口呆,不敢去和江如故讲,只得慌慌张张先给纪青衫报告。
纪青衫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嘱咐大家别讲出去,之后他自己去说。
哪知道今天时的当值仙子就是兰若熙,她一看见那俩连着红线的名牌那是转头就走,听说现在还在自个的依云仙府上哭呢,江如故才知道这场惊变,马上找上了门来。
“我与师妹向来情深义重,又算得上相依为命,我立誓过,非她不娶。”江如故笑笑道,“发生这种事情,不免有些失控,还望师兄不要怪罪我刚才莽撞。”
谈起兰若熙,江如故的神色就会显出一点难以掩饰的温柔,这点盈漏的细碎足以让人动容,纪青衫看了一眼,撇过脸去,什么都没有说。
他被江如故领进了依云仙府,果不其然,兰若熙正倚在桌边,见他们来了,再也掩饰不住眼里伤心,满盈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哗啦啦往下落。她的身子微颤,已然有些支撑不住这个局面,连出口的声音都有几分难堪:“如故,大师兄……”
纪青衫素来古井无澜的脸上也不忍地出现了一抹忧愁,他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小师妹坐下,道:“兰师妹,此事……”
他想了半天,最后也没有吐出什么好话来,只能硬着头皮道:“师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牵红线,需要两人情意相通,我与师弟平日里连接触都极少,怎么说,这红线我们也牵不起来,只能说是月老庙出了差错。”
兰若熙哪里肯依。她求着江如故出去了好多次,但江如故在天界的事情多是去人间执正秩序,总是有些没时间,这次难得回来了长些时候,本想去扯线,怎地又闹出了这种事情,真教她肠子都悔青了,只恨以前不及时,现在可真的是成了个麻烦。
她急急地道:“那这线呢,就不能断了吗?”
纪青衫闻言哑了下声,最后只得道:“恐怕不太行。”话尾之时,他看了一眼江如故。
“师兄,你不是这届飞仙里的执行者吗?难道连你也不能断?”兰若熙泪如泉涌。
纪青衫摇了摇头。
并非是他藏有私心,而是这牵红线本便是月老注定,或者是那些个天庭的仙人,才有资格自己牵线。他们这些飞仙仅算是半仙,空有仙皮没有仙骨,可以扯线本已算是天界开恩,还要解,真是不识抬举,若是真仙就算了,月老庙给这个面子,但是假仙情欲众多红线时常扯扯断断,姻缘树都嫌烦,因此要扯可以,要断便难,先遭几劫雷击再言其他。
因此,别人扯线,那是三思良久最后终于沉沉确定的,不然那雷劫一遭,不是人都得粉身碎骨一半的修为。不说其他,这举措也恰好端正了飞仙中的某些风气。
再说,要是为了这区区飞仙的一根红线去叨扰那些上仙,结果也是一样。月老庙的规矩即是如此,要改只能等四圣帝君来修改规则。只是现在四圣尚未出世,没有得修改一说。
纪青衫和江如故这红线来得蹊跷,不知道怎么回事签上的,也还得为要断而烦恼,真是一通乱七八糟。纪青衫一五一十地说了原因,兰若熙没听完便气得不想再听,一回手把桌上茶杯茶壶全翻到了地上。
纪青衫不忍看见师妹如此,俯下身来去帮忙收拾起地上的碎片。瓷片易伤人,若是一会儿没收拾,就容易出事情,只是手刚伸出去没多久,就见一双金边云纹靴子出现在眼前,接着碎片齐齐飞起来,重新拼回原型,出现在桌上。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师兄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成仙了。”
纪青衫抬起头,江如故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只是笑笑,转而去安慰兰若熙了,间而抽出空同他的师兄道:“师兄先出去吧,我之后再去找你。”
这很明显是赶人的意思了。虽不怪他,却难免迁就——凭什么别人偏偏没扯上,就刚好扯到了你?
纪青衫无言了下,接着缓缓站起,看着这两人郎才女貌、彼此恩爱的场面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禁不住这么想:我已经成仙了啊?
最后他点了点头,说了句好,避开眼前的画面,又低声说了句:“……我会想办法的。”
纪青衫其实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他压根没打算给自己牵姻缘扯红线的,所以对于月老庙的事情一向不甚清楚。让他去找办法,真是逼哑巴唱歌、瞎子写字。他自在人间时就是极为出名的道修第一剑,让他去处理公事、伏妖除魔,或许还能够更顺手些,但要让他讲出白菜怎么种,说不定就能愣在原地。让翻了半天时的天阁,愣是没翻出什么有用东西,这天界藏书还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了,翻得他头昏脑涨,只得赶紧精挑细选几本看着有相关的书,收在袖中袋里出了门。
他顺路去了一趟月老庙。
姻缘树上真挂着呢,最近一月时扯线人的名牌在树上都找得着踪影,挂得越前面便是越新的,江如故,和他。也真是奇了怪了,若非两人同意扯线,这线该如何都扯不起来的,怎么就自顾自地出现了呢?红线系着树,是松松垮垮的,系着这名牌却是紧紧的。
纪青衫拿起江如故的名牌,用手指细细摩挲上面的字眼,显出难得的、并不淡然的珍重来。小时候江如故是最黏糊他的,经常跑在他身后师兄长师兄短。清风派男女有别,他俩和兰若熙自十六岁前都是分开练习。其他师祖座下的弟子或许会偷偷去找那些个丫头玩闹,江如故却不在其中。甚至十六岁了,如厕时还非得拉着他一起去,说是怕黑,要找个光亮的人一起才安心,实在是怎么也长不大。直到后来遇着了倾城国色的兰若熙,才对他渐渐疏远起来。
纪青衫虽然从未言过,但他对江如故有情。
他少年老成,性子总是较别人清淡些,有时候连师父都嫌他们凉薄。只有江如故,每每有事情都是第一个迎上来,并不嫌他冷淡,还总总能明了他的意思。他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动容,只是这份情起得太早,明白得太晚,江如故都和兰若熙执手了,他才醒悟过来。本想就此放弃,可是谈何容易?
情不知所起,便是一往而深,可以欺人,怎得自欺。
只是,他早已想好,不奢望,不理会,但求成全。恰好自己性子不好,捂不热,没人喜欢,也无后顾之忧。这么想来也真是贱,但他心甘情愿,便没有值不值得一说。
师弟是个极好的人,小时候待自己好,长大了自己也该待他好,这都是应该。不论是否有这份情,都该如此。
这么想着,他轻轻地放下江如故的名牌,又觉着这姻缘树威严,忍不住后退一步。正欲走呢,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反问。
“这……难道是清正仙君吗?”
清正仙君是他的封号。他这人最是喜静,颇有些超脱世外的心性,取号的仙君便给他起了这个名,再加上他和月老庙,简直是两个打不着杆的物什,不怪来人如此惊讶。纪青衫转头一瞧,便颔首道:“月华仙子。”
来人是月华仙子,天庭请来的飞仙毕竟是少数,多的还是土生土长的真仙。月华仙子本名嫦曦,是月宫那位正主养的兔子,受其感召多年得了一身仙骨,化成人形,也算是作了半个妹妹。嫦娥平常不喜出门,要做什么事情常常会找这位兔子成仙的妹妹代劳。
比如监督月老庙的秩序,就是由月华仙子承担。换做其他飞仙,应当对天庭的人施礼,只是纪青衫在飞仙中位分最高,是月华仙子的平级,再加上两人平日常打照面,关系还不错,因此也就不多礼了。
嫦曦深得她姐姐真传,加上兔子出身,一张脸又嫩又白,实在动人,虽没有兰若熙那般漂亮,却是实打实的仙人之姿,一点也不俗气。她从门口走过来,边走边笑道:“妾身还疑心是自己看走眼了,怎么今日清正仙君有心情来月老庙了。”
纪青衫微微一笑,道:“实有要事,让月华仙子见笑了。”
他俩小小聊了一会儿,纪青衫是个话少的主,答话总是短短的,嫦曦也不在意,反而听清楚了事情,咂舌道:“这确实奇怪。实不相瞒,自上一届月老因着签错线被贬落之后,月老一席位空缺已久。大家看姻缘树能自己牵得了线,也就没去管了。但没人管着的窝儿难免草多,想必这树也是出了岔子。”
不愧是兔子出身,连打的比喻都这样有特色又生动。纪青衫闻言也是点了点头,觉得月华仙子虽非人心,却也没落下这些诸中事缘,却又听见嫦曦道:“不过,仙君也不要紧吧?虽说泽天仙君是个男子,但也法力高强,得没有亏本一说。”
唉。清正仙君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通啊。他想了一会便明了了,天庭的人向来无情无欲,这红线一牵,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多了个双修的道侣,既无感情,又怎会明白其中所含的情根深种、非他不可。对他们谈这情这心,莫过于对牛弹琴。但纪青衫没有直言,只是抬起手把自己耳边的头发顺到耳后,淡笑道:“月华仙子若是有法子解红线,还请一定告诉我。”
出了月老庙,外边是一棵与姻缘树连着枝的桃花树。天庭里的桃花开得总是比其他地方的好,丽而不妖,美而不腻,堪称赛过人间千万种风情,天上的东西哪怕是泥巴都比地上的多三分灵气,何况这仙树呢?只是这树开的桃花从来都是粉白粉白的,鲜少有桃红的瓣儿。这树的瓣千年前还是艳红的,不知为何慢慢变粉,如今已快要全白了,之前纪青衫便已有听说过这件事,此刻抬头一看,发现确实如此。他看着这花瓣出了神,心想,等这树的瓣全白了,他就对江如故全放下吧。
不过他也就看了一眼,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上。
因为他发现江如故站在着树下。
刚才漫天飞舞的花瓣挡着了稍许视线,此时才堪堪看清楚,纪青衫连忙迎了上去。自从上了天庭当飞仙,又是里面位分最高的执行者,他就整日整日要处理各种事情,一直没有什么时间空闲,加上江如故成年之后与他不甚亲近了,所以两人见面的时间那是少之又少。此刻,一天时之内见了两面,已然让纪青衫心中百味丛生。然而他并不敢多想,只不带其他想法地猜,江如故等他为的不是好事。
他率先开口道:“江师弟。”
江如故拿着一个盒子,盒子不大,上面黑漆漆的,只是因为里头有些灵力的波动,才显得不那么像破铜烂铁。江如故位分比纪青衫要低,又是师弟、又是后辈,本就该行礼,于是也就向俯身下去,纪青衫怎么舍得让他如此,虽然已经说过不必,但江如故这样仍旧如此,他只能上手一拦,忍下心中的泛酸道:“师弟不必。”
兴许是长大了吧,关系不同以前了,如此疏远,却也是毫无办法。
话音还未落呢,江如故便已起身了,接着自顾自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只镯子,一红一黑,都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最普通的情意镯,连样式都只是最普通的。纪青衫随他打开的举动一愣,然后又在心里自嘲地笑笑:想什么呢?
情意镯是修道男女之间用以互寄情意的小东西,只要其中一个佩戴者在另外一个佩戴者一定范围内,这镯子便会发光,离得越近光越甚,取的是“灵犀一点通”的内涵,只不过佩戴在手腕上,显得好看罢了。江如故带给他情意镯,若他心中仍存念想,也不免会喜悦激动三分,但他心中洞然如明镜,就算想到了这个,也绝不会认为江如故对他有情。
只可能是一个用途。
江如故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猜想,立即道:“这镯子的其中一只便送给师兄,还请师兄一定带上。不知道那红线对人会有什么作用,以防万一,平时就用这个东西路上相避,不见面便可以少生事端。况且我在里头下了抑情咒,以后若是碰上要一同下界执正的情况,也好应付。只会压抑情欲,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他笑意森森,看得纪青衫心头一颤,忍不住赶紧接过盒子,拿起里面的镯子带上,点头道:“多谢师弟费心。”
江如故又道:“我对师妹一往情深,实在不愿辜负她,还请师兄受些委屈了。”言罢看了一下盒子中剩下的那只,问道:“师兄为何不选红的?”
“我随手拿的。”
江如故也没有多问,估计并不太在意,他彬彬有礼地告别了师兄,又往依云仙府的方向去了,只剩下纪青衫一人留在原地,看他背影良久,这也才沉沉离去。
他其实不是随手的。
他记得江如故喜欢红色。
就这么一连过了半个月,他和江如故都没有再见面。而和兰若熙,也是常常相避开——她眼圈一直都是红的。
一会时间,飞仙里就已经传开了,一部分人惊讶清正仙君竟然也会有红尘,一部分人怜惜熙悦仙子真是惨,好端端的情郎和别人连了红线,但大抵都是看热闹,没几个知道什么情况的。这种热闹发生在他们身上确实应该,谁教他们的现实比话本里发生的还要精彩,再加上江如故也是飞仙里位分极高的,一去二来传得,连很多掌管天界秩序的执仙都知道了。
这一根姻缘线,缘分没连上,反而帮他断了缘。纪青衫摩挲着那黑色镯子的边缘,默默地想。
他索性将自己投身于那漫长的职务中去,以此忘却其他。
他是飞仙中的执行者,是三界剑修中的最强者。真仙自出生起就具有仙力,却受天庭诸种规则的压制;凡人成仙者需遭受天劫,虽然实力不变,受桎梏也少,但上下九天不过寥寥几人,且位高身远,不宜再掌管人间;唯有飞仙,仙皮在身,可以纵横三界,亦不受天界法则约束。他有幸任其先驱人物,自当是尽心尽力,不忍有半分耽搁延误,遇事多亲力亲为,不爱假借旁人之手。若问缘由,但求心安而已。
他喜欢一个人是独一无二,做一件事情,也是心无旁骛的。
阳明殿是全飞仙殿中最安静的殿堂,连扫洒的人都是屏息凝神的,唯恐惊扰了高坐案台后的清正仙君,只剩那殿顶上的天时钟用精准刻板的声音记录这不分昼夜的奋笔疾书。清正仙君的身影被掩在无数待处理的公文书页之后,只露出一张仅仅是清秀的脸来,比起天界飞仙真仙们惊世的容颜实在算不得什么,唯有一颗小小小小的红痣点在他左脸颊上靠近卧蚕处,无端增添了三分艳色。这点,恐怕本人并不知道。
毕竟他永远一派平和清淡,心里想不到其他,只有那少得可怜的几张纸、一点东西。
既然是如此冷静,又为何动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