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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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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眼睛闭上没一小时就被迫醒来。他在梦里将驼背男人剁碎,黑血流进河里,毒死了一个村。
他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闭上眼睡不着,于是他暗自幻想。地壳断裂,陨石坠落,洪水侵袭,怎样都好,只要能被瞬间抹杀。
亿万人哭被天雷劈开,山火猛地睁眼,脊背发凉,一摸一手的汗。
扰乱他思绪的敲门声似乎响了很久,他蒙住头不想听,可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声音兀自响着,敲打他的鼓膜。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女孩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山火腾地坐起。
回过神来他已经赤脚站在门口了,脑袋发昏,连呼吸都凝滞。开门之前,他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周隐在楼下蹲了一晚上,越熬越精神,一大半是急出来的,天亮透了也没见山火下来,发信息打电话都没回应,他都快把地板跺穿了,还是没忍住走上楼去。
刚开始他也怕吵到其他住户于是敲门声很轻,但好几下都是敲了个寂寞没人应门,急起来哪管得上别的,恨不得徒手凿穿这破门。
然而他敲着的门没见开,背后那扇开了条缝,女孩叼着棒棒糖,扎个双马尾,单肩背着扁塌塌的书包,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周隐。
“你谁啊?”女孩嚼碎了糖,把塑料棍塞兜里。
周隐以为女孩看两眼就走,没想到她一脸敌意的盯着自己。
没等他开口,女孩就伸手推他,她说话带点口音,语气故作凶狠:“大清早哐哐砸门干嘛啊,赶紧走赶紧走!”
周隐一时半会没整明白,被推出好几步,山火家的门咣当一声开了。
两人齐齐望向山火,他眨了眨眼楞在原地。
周隐万万没想到,他的小孩头发乱遭,黑眼圈深得快看不见眼仁,半边脸又破了相,手里的刀寒芒冷冽。
小孩止不住地抖,看到周隐的那一瞬间眼中涌出无数情绪但都被奋力敛起。
山火局促的后退一步放下刀,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得七扭八歪。
本来想关上门就能逃离世界,他蒙着被子紧闭双眼强行剥离听觉,可熟悉的女声一把将他拉回。女孩咄咄逼人,没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只怪这栋楼年代太久,隔音太差,柳夭说话他听得一清二楚,鞋都没顾穿就冲向门口。如果门后是那个有着狰狞脸孔的男人,如果柳夭被伤到一点,他就把梦变成现实。
他过于紧张,以至于昏暗楼道里那个被初中女生赶得手足无措的周隐,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缠在他心头。
“山哥!”柳夭看见山火,也没空再理会周隐,喊了一声去迎他。
山火松了好长一口气,抬手揉柳夭的发旋:“快去上学了夭子,别迟到。”
柳夭紧紧拽着山火的袖子,乌黑眼珠直勾勾盯着他,又瞟了眼周隐。
“没事,他是很好的人,夭子放心,快走了。”
山火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周隐,和他对视时情绪几乎溃堤,有攒了十几年的眼泪想流,浑身又冷又软只想贴着那滚烫躯壳。
可他最终面不改色,只有鼻翼轻轻抽动两下。
柳夭哪能信他,每次都是说着没事,结果下次见的时候又添了一脸伤。她倔强地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瞪着周隐。
自她记事起,父亲就一直缠绵病榻,妈妈摆摊赚的钱多半送进了医院。过年的时候大家都有漂亮新衣服穿,妈妈就把旧的棉衣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缝上一个花型的补丁,算是她的新衣。
同样自她记事起,对面那户人家几乎从没消停过,永远是谩骂伴随着哭闹。她隔着铁门看到,邻居家的小哥哥,长着张漂亮的脸蛋,却满身是丑陋的伤。
在一个下大雪的晚上,她穿着大棉袄裹在被子里都觉得冷,可对面的阿姨和小哥哥穿着单衣被关在门外,靠着墙壁窝了一夜。等妈妈睡下后,她偷偷抱了床被子出门,小哥哥瞅了她会儿,把被子接过去给阿姨盖好,自己拉了个角盖上,闭上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那之后的某天,柳夭开门就看见小哥哥单肩背着书包站在楼道,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两块奶糖。
那只手细白又冰凉。
后来变成了几个大汉隔三差五来踹对面的门,她才知道那家的男人扔下老婆孩子只留下一屁股烂债跑路了。
柳夭害怕听到震天响的砸门声。或许她真正怕的是山火身上又添了新伤。
十五六岁的孩子,从不瞻前顾后,从来是以单薄身躯挡在重要的人身前。
僵持许久,谁都不肯退步。
“走吧,不然哥生气了。”山火心乱如麻,终于伸手拍拍柳夭。
黑溜溜的眼珠滚了滚。
“随便你吧!”她毫无预兆地爆发,甩开山火的手跑下楼,背上的书包一上一下。
山火静默地在原地伫立。
周隐走近,去捏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地抽回。
那双眼睛很久才有了点亮,快速瞟过周隐的脸:“你也走吧。”
怕周隐继续追问,他又迅速补了一句:“我今天休息不上学了,你先去吧。”
他没来得及转身,就撞入温暖怀抱。
周隐一下一下地轻抚山火的脊背,臂弯收紧箍着怀里的人生怕他滑走了。
小孩没有挣扎,安静而乖巧地靠在他的胸口。像故作凶狠的小猫,不愿意露出柔软的肚皮,却骂骂咧咧着抬起尾巴。
“那个人来过了。”山火攥紧周隐衣角。
“什么?”
周隐有些疑惑,但细想昨晚分明有个男人一边啐口水一边叫骂着从楼里出来,紧接着那扇黑着的窗户被点亮。
他早该想到的。该想到小孩的憔悴从何而来。
山火只跟他讲过一次那个人,不过寥寥几句,小孩的脊背就凉了整夜。
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亮着整夜的灯。他用只停留一秒的眼神和周隐交换万语千言,他沉默不语将自己扔向空中,又沾湿周隐胸口的衣料。
周隐心情复杂地捧起山火的脸,拇指蹭掉眼角微湿,随后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伤,山火倒吸口气,他也跟着皱眉。
“他打你了。”周隐眉头难以舒展,在心里把那个男人骂了千百遍。
“我也打他了。”山火不以为意,吸了吸鼻子。
“他来干什么?”
“来找死。”
“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是他在敲门,所以拿了刀?”
山火语塞,他没摇头,周隐当他默认。
“你是不是想杀他?”
其实刚才完全是条件反射地拿过刀,他对那个男人除了憎恨,还有连他自己都看不到底的恐惧。
小小少年在巨大黑影所包裹的牢笼中徘徊数年,恶毒咒骂无孔不入,他被汹涌的恶意淹没,冲向地壳裂缝坠入无底深渊。
既然那投下黑影之人回来,就是给他自我拯救的机会。
他相信即使真的手快过脑子挥刀溅血,那他手里的也不是菜刀,是斩杀邪祟的圣剑,是镀满金光的功德无量。
山火扯扯嘴角,用力地冲周隐笑了一下:“我太困了,想睡会,你先走吧。”
“还有啊哥,你最近先不要来找我了。”
山火背过身,声音轻飘飘浮着。
等周隐回神,冰冷的铁门已经关闭,严丝合缝,隔绝两个世界,门这边是烈日飞出太阳系,那边是星尘微光无处追寻。
山火从猫眼往外看,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黑漆麻乌的,只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伫立许久。
他靠着门缓缓坐下来,对着满地昨夜没来得及收拾的狼藉,无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