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都是小可怜》花枝镜

6、梨花落.碧落（六）

　　我以为明泽不会回来了，但是他竟回来，乖乖地立在殿下。

　　我从位子下下来，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不愉快般道：“仙替天行道，虽有情，但多的是清心寡欲，因此可替天行道。神重情重欲，知情却不被情误，他是情.欲的掌控者，所以能体察六界众生。”

　　明泽没什么反应，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三代神后神界也有日趋奔溃之势，你不同，虽无心，到底会长出一颗心来，你或许可以知情掌情却不被情.欲所掌，是以父神对你寄予厚望。但是，众神也难免不服，你要藏拙，要小心。以后遇到青宁要装作不相识，虽然除了你们没人见过我的神法，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也不要和人说与我有过往来，也不要来见我，和他们一样提都不要提碧山，明白吗？”

　　这是我这么多年，话说得最明白的一次，我看着他，他冷淡得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面无表情，模样还是叫日月失色。

　　我忽然发现，原来他还要高我一个头，之前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在他面前不是歪着就是躺着，只觉得这孩子大概与我差不多高，甚至还要矮上半头，没想到正经看来也是个独当一面的神了。

　　我突然觉得我说的那番话没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的。

　　停了半天，我笑不下去，抿了抿唇：“今日本神纡尊降贵亲自送你下山。”

　　他动了动眉，没说话，我一挑眉头：“这是本神此生第一次下山，不要太感激涕零了。”

　　玉昆仑其他事做得不好，但这件披风的确合我的意，我日常都穿着，明泽见到我开始，就不自觉地看我的披风。

　　我笑：“其它都能给你，这件不行。”

　　他微微低了低眼，不看我。

　　我背着手，走到他前面：“走吧，青宁还在山外等我们。”

　　我走到碧山的结界外，结界外一片模糊，只能看得清天空，我想离开碧山，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离开这里，但我几次想要迈出去却怎么也办不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明泽竟一把把我拉出了结界！我撞在明泽怀里，抬头去看他，却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颚，如玉般的肌肤上染了淡淡绯红。

　　我呆了一下，立刻挣脱出来，象征性咳了一声，施法隐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抖了抖披风，才认认真真看向了外面。

　　绿树葱茏，鸟语鱼跃，和披风上一模一样！

　　但好像又大不相似……我的手拂过河边的垂柳，细长的树叶刮过我的手指，我偷偷看到人界的几个男孩子追着挑货郎跑，女孩子竟也偷出糕点和酒来喝得烂醉，白眉仙人和耄耋老道在山中下棋，砍材的樵夫唱着山歌……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世界。

　　九天仙界之上来往的各路尊神神色匆匆，却没有一人对这些景观有些许好奇和喜爱。

　　若一开始玉昆仑便不来见我，若我一生都未见这繁华之境，听这喧闹之音，那么我这一世都不会觉得独居碧山是寂寞的。

　　碧山离中曲山约有万里之遥，青宁引路带我从极西的碧山赶到极东战神所在的中曲山，一路上看尽六界繁华。

　　中曲山直通九天之上的众神之山，我不能再进一步，只能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明泽，低头摸了摸青宁的脑袋：“你带他去吧，我回去了。”

　　青宁看样子很不开心，但是本上神更不开心，没法子哄人，只能狠狠心回头，却没料到背后不知哪来的一股力趁着我毫无防备猛地将拉入了中曲山的山门！

　　暗算！我狼狈地趴在地上，一时想不过来谁要害我，只听着“叮叮咚咚”一片杯盏掉地的脆响。

　　我一抬头，脑子“轰”得一下炸了！

　　众神台上，每台每阶的神都定定看着我。

　　他们盛装华服，和画像里的一样，桌上是美酒佳肴，空中是神女轻歌曼舞，上一刻的肆意欢乐还凝固在脸上，见到我的震惊又承接而上，表情显得十分滑稽，本神终于明白什么是“大惊失色”和“见了鬼”的含义。

　　啊……我想起来了，八月十六，在中秋之后神界欢聚的盛月节。

　　见到就见到了吧，别显得如此失态才好。

　　我拍拍身，站起来，现在我看起来大概是过来砸场子的。

　　众神回过神来，纷纷惊慌地开始窃窃私语，“她怎么来了？”“她是谁？”“那个祸害。”“长得比花神还好！”“住嘴！她怎能和花神大人相提并论！”“怎么她出山没有任何消息？”“四周生灵怎么没受涂炭？”“身后的是谁，天啊，长得！长得！”长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呃……你们的私语不妨再大点声，生怕本上神耳力太差是怎么的？

　　我抬头一看，先是看到玉昆仑一脸不可置信，眼底却是淡定，身边坐着的娇艳绝伦的花神一脸笑意晏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中了战神大人的圈套了！

　　我竟然因为他的小恩小惠生了亲近之心，不由得冷笑连连。

　　“碧落？”

　　这一声温和却庄严，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和小时那声“自生自灭”一样。

　　台上中央的正是父神母神，父神眼神幽深，威仪天成，只不过我没有料到母神和神籍上略有不同，我和她竟有三分相像，现在蹙着一双长眉看我，不知作何感想。

　　我气势一弱，低着头像是待宰的羔羊。

　　在我身后的明泽一动，我连忙使眼色稳住他，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打好腹稿艰难开口：“是，我……”

　　“你还活着？”

　　“回去吧，别再出来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诸多的解释，诸多的思念，诸多的怨愤，那些即将宣之于口的话跑到嘴边被温和地打断，千斤重石般坠在舌尖，堕得嘴角无力地弯下去，一点点期望给锤了个粉身碎骨。

　　“是。”我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祝父神母神千秋无期，碧落告退。”

　　我起身弓着身子慢慢后退，像一条丧家之犬。

　　嗐，我哪里比得上丧家之犬？

　　我看到明泽伸手，似乎想要拉住我，我立刻用余光狠瞪了他一眼，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从姿态僵硬的他身边走过，我站得那样直，把众神傲慢和鄙夷的笑声抛在身后。

　　我想，这是我辈子走路走得最从容的一次。

　　回去的时候，我笑了一路，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

　　我抹掉自己的相貌和神力，从上三界跌跌撞撞地走向下三界，一路走，一路笑，六界真的是生气勃勃，不像碧山，是一座死山，山上住着不中用的我。

　　走到魔冥的交界上，我终于停了下来，坐在悬崖边上，我望着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抬头天高万丈，远处山影绰绰，苍翠如染；近处高原乱石，荒凉无比。

　　罡风吹起我的头发，披风猎猎作响，石子从我身边滚落下去，听不到回响。

　　从这里下去，就是幽冥界了。

　　我撑着头笑起来，什么嘛，我做神做得也太窝囊了，竟然想着就此殒身也没什么。

　　世上“求不得”的苦楚，竟连神也无法脱逃。

　　若非求而不得，又何必不知好歹？

　　“喵呜……”

　　嗯？我拎起差点一头撞进深渊的妖猫，它的眼睛就像碧山的翡翠一样绿，全然没有怕人的样子。

　　“萃！”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我。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只猫，它瑟缩了一下，讨好地“喵呜喵呜”叫。

　　小女孩脸色苍白，真是很瘦弱的魔啊，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像是下了很郑重的决定，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丝袋递给我：“萃很不乖，谢谢姐姐，救我的猫。”

　　“这是我从人间取的，很宝贝的。”似乎是自己的礼物不够贵重，她又重复强调了一下。

　　我松开那只猫：“去罢。”

　　我看着高远的天空，无所谓地笑起来：“你走罢，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礼物。”

　　手边落下了一件软软的事物，我转头看去，她已经抱着猫跑得很远了，一个男子接住女孩，警惕而戒备地看着我，带着她飞速地后退。

　　那丝袋靠在我手边，十分柔软，风中传来他们的对话。

　　“她是个危险的疯女人，你没听到她一路狂笑，根本没有活物敢靠近她吗？！”

　　“可是，我觉得她看上去很伤心啊。”

　　我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丝袋，忽然松了口气，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闷气一吐而尽，若无所求，也就不必受“求不得”之苦。

　　天高地深，身置高位，脚下皆如蝼蚁，悲悯之下又有漠视一切的狂傲；虽为上神，抬头却是苍穹宇宙，仍力有所不及。纵横九天之上，也处天道之下。

　　与天地同寿？怕是笑话一场，神若无坚不摧，便不生命门心窍，亦不会陨落。

　　我握着丝袋，在悬崖边坐了一天一夜。

　　身边坐下一个人。

　　我无奈地扶额：“你怎么跑出来了，说了不能再和我见面。”

　　明泽回了一句：“我不曾答应。”

　　我：“……”

　　我只好按耐住那股又气又高兴的劲儿，捻了捻手指：“神界那边安排妥了吗？”

　　这回明泽话都懒得回，丢了一个“废话”的眼神给我自行体会。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正准备撸袖子给他紧一下皮，明泽忽然拉过我：“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