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一班] 附骨之疽》江南王祖贤

8、07

　　“来，宝宝，跟着妈妈念……”田欣举着手中的拼音字母表，一遍遍教着儿子如何发音。孩子已经四岁多了，直到去年才能够从口中发出零星简单的音节。

　　“er，er……”孩子的回答不尽如人意，他无法正确的发音，尽管他已经在有的时候可以做到对母亲发出的指令做到回应。田欣叹了口气，她查过很多关于唐氏儿的资料，知道养育教导这样的孩子必须要有十足的耐心，医生也是这样告诫她的。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打断了她与儿子的教程，她放下手上的东西，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滑开屏幕，上面是蔡五熊发来的蛋糕样式。她想起昨天聚会时有拜托过五熊，她保存了图片并向蔡五熊表达了感谢。

　　想了想，她又给五熊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她也能来参加儿子的生日会。日子就在下个礼拜，尽管儿子和普通孩子相比有所残缺，可她作为母亲还是想让这个生日过得不至于太冷清。

　　“啪”地一声引起了田欣的注意，她回过头发现儿子碰倒了地上的教辅玩具。她转身将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比寻常的同龄小朋友都要安静很多，几乎不会大吵大闹。

　　田欣不禁想起了自己妊娠的那段时间。她二十几岁时就和男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在那之前她不抛弃不放弃地将她所带的学生都送去考学，弟弟也上了大学之后还进入了计算机系，她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梦想，一切尘埃落定，她才放心地从中国飞到大洋彼岸定居。

　　丈夫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就进入了研究所，而她为自己找了一份教白人小孩中文的工作，结婚的前十年里夫妻俩的感情很好，也拥有着自己的工作。对于是否养育后代二人并没有非要不可的计划，直到几年前丈夫的养父母才开始催促，理由是即将退休，趁还没有进入衰老也可以帮他们负责孩子学龄前的带教。

　　从开始备孕夫妻俩都一直小心翼翼，什么时候开始阻断一切禁食的物品和药品，定时定量地服用叶酸、VE，索性丈夫也没有烟酒的习惯。所有的产检她都按时赴约，早唐和中唐的检查都没有什么问题，四维也都正常。但当时医生还是建议她去做一下无创，毕竟当时她的年纪也接近高龄产妇了，不过她心想各项指标都正常，和家人商量了一下，并没有采纳医生的建议。

　　她生产那日是采用的剖宫产，孩子出生的时候体重正常，哭声洪亮，不像是一个有病的孩子，几个月来家人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了。可之后事情的走向并不如他们所愿，首先是公婆去看了孩子，当时婆婆绕来绕去了半天，尴尬地说了句觉得面相有些不太对，也许是说不出口‘丑’那个字，毕竟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丑。“我觉得孩子不太对，妈妈是个大美人，怎么孩子会长成那样？”丈夫大概害怕她产后忧思，反而安慰说道：“医生不也说了可能是臀位挤压的，没事的。”

　　再后来是喂奶也出现了问题，孩子一直不吃，直到第二天早上医生查房检查小婴儿的时候，说孩子的面容特殊，怀疑是21-三体综合征，建议查染色体。他们看了发现孩子的脸庞一边大一边小，小嘴有些歪斜，皮肤发红甚至有些掉皮。出院之后就立刻带着孩子去做了染色体检查，被告知结果需要等待一周到两周的时间才能出来。

　　在这段时间中，焦急、恐惧几乎笼罩了这家人，但孩子的变化很也大，身上原本的皮屑脱落，眼睛看上去也机灵了很多，慢慢地变好看起来了，田欣甚至在心里出现了侥幸的想法——她的孩子肯定不是唐氏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田欣几乎快要忘记医院的检查结果之时，一道晴天霹雳如同不速之客——是唐氏儿。她呆呆地望着检查结果，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会啊，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这么可爱的宝宝怎么会是……”。她想要去重新检查，可她的家人却阻止了她，好在她的丈夫比她早一步接受了现实，痛苦之余更多则是在抚慰她的情绪。

　　之后田欣也慢慢接受了儿子是残疾的事实，甚至辞去了工作，又在网上找到很多资料，加了家中同样有患儿的妈妈群，一心一意在家照顾。

　　孩子继续这样养着，好在家人都很开明，没有因为他是残障儿童就表现出不悦和嫌弃，但田欣有时晚上睡着后又会莫名地惊醒——想着如果那个时候听医生的话去做无创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了呢，甚至在刚刚孩子确诊的时候她都会时时背负着罪恶感——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高龄产子，才会导致孩子的疾病。尽管丈夫安慰开导自己不要这么想，她还是会忍不住会自责。后来他们觉得只要孩子以后的人生能够自理就行了，现在辛苦点也无妨，既然能做母子，就是缘分一场。

　　索性孩子确实特别乖，不常哭闹。跟着大人睡，不起来他就一个人在那玩，而且越长还越好看了起来，婆婆还夸是田欣的好基因拯救。其他方面还可以，看不出和正常孩子有什么区别，就是体重轻了些。这更加鼓舞了田欣好好培养这个孩子的心——也许细心照料和普通孩子也没什么差别呢。

　　就像当年她当老师带班的时候，人人都说她班上的是问题学生，考不上大学，以后全是社会的败类残渣，等着看她的笑话。可她还是做到了——只要想做，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吧。

　　就在田欣想象着一切应该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吧，孩子却在五个月的时候出现了婴儿痉挛症，这次的打击明显比得知孩子是唐氏儿还要大——医生告诉她这个病是无法治愈的，一旦出现只能尽量控制，而且还会反复发作。这不禁又让她想着孩子以后能够参加普通的社会工作的希望破灭了。

　　祸不单行，孩子心脏中的房缺又严重了，出现了好几个洞。唐氏儿大多都有很多的并发症，刚出生那会儿虽然照了心脏彩超医生说还好不严重，谁知道后期由发生了变化。看着那么小的孩子痛苦地接受治疗，田欣几乎崩溃，眼泪都要流干了。

　　孩子的病情最终也得到了控制，几年过去，他们一家为了孩子的病到处奔波，现在总算稳定了下来。她想起来蔡五熊家里是做医生的，又发了一条信息给她，想询问是否有认识的中医可以看看帮着孩子调理身体。

　　“妈妈只要你这辈子开开心心地就好了，再难我也会养你一辈子的。”孩子自顾自地摆弄着窗帘的穗子，他听不懂母亲的话。田欣笑着说，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反光，“宝贝，妈妈一定不会放弃你的。”

　　/

　　田欣摩挲着杯子，想尽可能地使双手暖和起来。也许是新年假期的余热已经散去，此刻的咖啡店里没有多少人，窗外是绵绵细雨，更平添了几分冷清。

　　“老师，吃蛋糕啊。” 蔡五熊端来点心放在田欣面前，自己也顺势在她对面的座位坐下。“谢谢。”田欣笑着说道，蔡五熊是她高中班上的学生，在她的印象中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女孩。尽管她过往的身世悲惨，但好在她很乐观，脸上总是挂着笑。

　　“老师，这差不多就是成品的图片，后天来拿就行了。”蔡五熊滑开手机屏幕，将快要完工的生日蛋糕给田欣过目，她还别出心裁地做了几个卡通形象在上面。田欣看上去也十分满意。

　　“哦，对了老师，上次你问我那个给小宝宝看医生的事情，其实中医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问了姐姐，她说有认识的同事家里有人在中医院，详细的事情要不你跟她聊吧？”“真的吗，太谢谢你了，五熊。”田欣激动地说道，“那有云寒的联系方式吗，我来联络她好了。”

　　“你等下噢，我来问问。”蔡五熊手指敲击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等会儿晚上有空吗，我姐姐今天值晚班，她说吃饭的时候可以去找她。”田欣一边答应了，一边打电话回家给照看孩子的婆婆说明情况。

　　/

　　蔡云寒用手机扫码付款，从自动贩卖机的出口处拿出几罐咖啡和奶茶。她来到休息室，找了张窗边空着的桌子，将奶茶放在对面的位置，自己拉开了罐装咖啡，一边喝着一边刷着手机上的消息。

　　冬天的夜黑的早，今天又下雨，还不到六点，外面的天空已经漆黑一片，本就灯火通明的医院此刻被衬得更像是是周边建筑群的焦点。她望向窗外，不过这段无聊打发时间没能持续很久，便被对面传来的女声打断了。

　　“姐。”是五熊，后面还跟着田欣。

　　“老师。”蔡云寒朝田欣笑了笑。“云寒你没穿白大褂，差点没认出来你。”田欣回以一个笑容，蔡云寒很冷静也很理智，虽然是蔡五熊的姐姐，可她们姐妹俩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以前上学的时候她的学习成绩优异，是完全不用让老师操心的学生。“看你现在这样真好。”田欣感叹道，“诶挺可惜的，之前同学会你都没来，五熊说你那天回来晚了，但我怎么听汪大东说你跟安琪去墨西哥了？”

　　“哦，没有，没去成……”蔡云寒没想到田欣会问这些，随口编了个谎言，“改签的时候出了点问题，索性算了。想回来结果机票卖完了，最近的一班时间也凑不上。”“原来是这样。”田欣点点头，“有时间可以一起聚聚啊，这次人都不怎么全，老师很久没见你们，其实也很想念你们啊。安琪现在跟你住吧，叫上她一起啊。”

　　“对了，姐姐你今天值晚班不在家，安琪怎么回去啊？”蔡五熊突然插话道。“她前天找公寓自己出去住了。”蔡云寒向她解释道。蔡五熊虽然那天和家里闹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但第二天就回了家，她心想不了解情况也很正常，“她最近在忙什么马场的事，那个是谁啊——哦，汪大东他老婆提的，好像为小孩上兴趣班的事情吧。”

　　之后蔡云寒直接开门见山，将中医的联系方式给了田欣，“这么小的小孩子要吃中药的话，得找更专业的医生。这个医生我也没见过，也不能保证什么。”蔡云寒想提前先打一剂防预针，田欣却说道：“没关系，云寒，你有这个心，老师已经很感动了。”

　　蔡云寒淡淡地说道： “那关于这类……孩子的照顾，我想你应该通过医生，通过网络都了解地很详细了，也不用我在这里再找相关的医生了吧。”田欣说道：“不用……”

　　“姐，你怎么了……”可是她还没有说完，就被蔡五熊打断了。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她也可以看得出来今天姐姐似乎心情不太好。田欣咬了咬嘴唇，挤出几个字：“云寒，你是想要说什么吗？”

　　“是的。”蔡云寒呼出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老师你生产的时候……你当时也没有问医院要过说法吗？据我所知，绝大部分的唐氏儿在产检的时候都是可以查的出来。”“其实是我自己。”田欣叹了口气，提起孩子她的脸上瞬间黯淡了下来，“当时检查地不仔细，没把医生的建议当回事，那会儿就真没觉得做无创有多重要，身边有同样怀孕的妈妈也没去做，生下来的孩子也没什么问题。可能也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现在想想，当时心里也是有侥幸地成分在的。”

　　“医生当然不会直接说啊，哪个医生敢下这么笃定的保证呢？”蔡云寒一脸不敢相信，“医生只会告诉你一个大概，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言下之意就是已经在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要。还有，唐氏儿和年龄无关，任何产妇都有可能生下唐氏儿。产检在这个时候就相当于上帝告诉你，虽然你这把抓到的牌不如意，但还不算太糟，你此时此刻可以有一次反悔的机会了。而不是提前告诉你，隔了几个月之后你将直接收获一个会拖累你终生的包袱。”

　　“姐姐！”蔡五熊身体向前探去，阻止了蔡云寒继续说下去。她的语气有些急躁，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田欣，后者的神色僵住了，小心翼翼道，“姐姐，你又没见过小宝宝，别这么武断嘛。老师的孩子很乖的，对吧……”蔡五熊用手肘碰了碰田欣，看上去想给予她一些安慰。

　　“我用不着看，我要想看隔壁儿童保健科我能看个够。”蔡云寒拨弄着易拉罐上的拉环，“老师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那事实就摆在这儿啊。每年残疾新生儿出生的时刻都是人性考验场，去年五月份就有一个产妇，产检的时候就是高风险了，医生劝她终止妊娠。可是全家死活就是不肯啊，呵，说查过了，是个男孩，之前打过好几个了。结果生下来呢，果不其然，全家哭天抢地的就差医闹了。后来更绝的你知道是什么吗，男方家扔下妻子孩子连夜跑路了。”

　　“啊？！——”对面两人惊呼道。“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啊，老师不是我多嘴，你早做打算比较好。”蔡云寒清楚这样疾病的孩子多半都是需要人放弃了工作和生活全天陪护的，“别把自己的人生全浪费在这个孩子身上。”

　　“什么叫浪费？云寒，这话我没法同意你。”田欣反驳道，“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是上天的礼物，来到哪个家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抱歉，你这样说我孩子的话我无法接受。”

　　蔡云寒反问道：“那么孩子的意愿又有谁去关心呢？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想要出生的。我们都摸着良心，说句实在话，普通人，没病没灾的，在这个社会上生存都累得要死了。像他这样的，你真的觉得他会感谢你把他当成是一个礼物吗？动物都知道要将瘦弱有疾病的幼崽遗弃，因为活不长久，会拖累整个族群的发展，为什么我们作为更高等的人反而开倒车，连动物也不如了呢？”

　　“你那样说太冷血了。”田欣摇摇头，还是坚持：“我的孩子，我很爱他，我也一定会负责他的一生的。”“负责？怎么负责啊？”蔡云寒将咖啡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不说这样的孩子寿命会比常人短，就算你把他照顾地很好，他长大了。可人总会老吧，父母都离开了，那孩子怎么办呢？谁来管？别说用再生一个孩子陪伴这样的办法。”

　　“你怎么……”田欣瞪大了眼睛，她也确有此意，没想到蔡云寒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兄弟姐妹不是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的吗？就像你和五熊，如果五熊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忍心不管她的吧。”

　　“那样不公平。”蔡云寒的语气变得冷漠又单调，“那样就不冷血了吗，谁的人生不是人生啊，谁生来就是为了要管其他人而活着的，如果一个孩子是因为父母这样的目的而出生，那他又该有多可悲啊？”

　　蔡云寒的话都狠狠地敲击着田欣的心，甚至让她有些发懵。她沉默着思考的每一个字。她突然觉得在回顾自己人生的时刻，她站得很远——那她生来是为了什么呢？在她的记忆里父母是很爱她的，后来可爱的弟弟出生，她也很是喜欢，总是带他出去玩。但有一点不好就是，小时候弟弟不听话，长大了和坏孩子们结交，出去打架闹事。父母去世的时候她是刚刚中考结束，自己也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们临终的时候嘱托自己一定要管好弟弟，那是他们唯一放心不下的。

　　后来弟弟闯祸出了事，心疼的是她，自责的也是她。她不禁审视自己——我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是不是都成立在了父母寄予的‘责任’二字之上？放心不下弟弟，难道我就可以被放心的下了吗？在我过往的几十年的日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长姐如母”其实是多么不讲道理的一个词语。

　　“云寒，老师没有你这么聪明。”田欣的口气软了下来，整个人仿佛泄了力一般，“你永远都能在人生的选择上做正确的决定。我就好像一直活得糊里糊涂的，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就跟着去做了。其实我也很想有人能告诉我我做的到底对不对，可没人能和我说呀……”

　　夜色静默，几人无言。过了一会儿田欣提出回家，姐妹俩送她下楼的时候，见一处十分喧闹，医护病人纷纷驻足，甚至有人拿出了手机拍照。

　　“什么情况？”

　　“蔡姐。”正巧有个认识蔡云寒的护士看见了她。

　　“小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护士看热闹似的说道：“抓小三呗，原配闹到医院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