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一班] 附骨之疽》江南王祖贤

12、11

　　钱非非在手机屏幕上敲下最后一个字——

　　关于马术俱乐部入会费的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她这样想着。

　　事情还需追溯到元旦假期前她的丈夫汪大东参加的那场小学校友会。在那场聚会结束之后，他邀请了雷克斯和黄安琪来家里，他们是和汪大东一起长大的朋友，其中那个黄安琪还是汪大东的前女友。钱非非心里膈应，但碰巧那天汪大东的父母也来了，她在面上也不能表现地不高兴。

　　钱非非以前只是听闻汪大东的这两个朋友很有钱，家里不是高官就是富商。直到面对面接触到，她才明白她的想象力真是被‘贫穷’限制了。他们并没有富人的趾高气昂，反而都很平易近人，和汪大东曾经跟她描述过的差不多：“雷克斯、安琪他们都是脾气很好的人。”

　　他们的到访也为钱非非和同事的闲暇地八卦大会提供了无数的材料，细节到他们穿戴什么样的衣服饰品都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扒地一干二净。同事中有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正是追赶潮流的年纪，她没一会儿功夫就将那些奢侈品成衣哪个牌子、哪一季解释地清清楚楚。

　　“钱姐，成衣还是小意思，不过这男的穿的真的挺低调的，真正值钱的是他西装上的袖扣。”小姑娘把手机上的照片放大——钱非非还偷偷拍了雷克斯的照片，“梵克雅宝的高级定制，不是门店里拿出来卖的那种，两百万起步。”

　　“多少钱？！”钱非非差点把嘴巴里的水喷出来。小姑娘也是羡慕地看了又看，“我之前在论坛上看过帖子，还以为是有人吹牛呢，原来真有这么有钱的人啊。”

　　“这个女的就是带你去马术俱乐部的那个啊？”办公室里坐她隔壁的大姐也凑过来八卦，上私立学校、兴趣班的事情还是这位大姐告诉她。那天在家的闲谈，她偶然得知了黄安琪对于马术运动方面的信息很是了解。那位大姐拉过钱非非低声说道，“小钱啊，我八卦一下你不要介意哦，她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你老公以前的女朋友？”

　　“嗯。”钱非非闷闷地说道。

　　“那你还找她？”

　　“哎，算了吧，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钱非非示意大姐别再提了，她想着儿子需要的兴趣班自己也不是很懂，就询问了黄安琪，没想到对方直接答应可以介绍熟悉的俱乐部。甚至在见面的那天送了一条爱马仕的丝巾。钱非非惊讶之余一再推辞，可她却说：“拿着吧，上次去你们家都空着手，多不好意思。”

　　其实钱非非内心也多少有拿人家手软的意思，她扯开了话题：“有钱人估计真是无所谓，那天我去马场，她的爱马仕直接往草地上放。真的是，要是我的话，想想都要心痛。”钱非非想起了黄安琪的铂金包，不是她加了金钱滤镜，那个包的实物是真的漂亮，她盯着看了好久。“现在铂金包是不是都要四十万起啊？”

　　“有照片吗？”大姐拿过了钱非非的手机，她对此也颇有研究，“哪止哦？看这个包的颜色，质地，就算是普皮好了，再加上一定比例配货，还要讨好sales发发红包什么的，零零总总。没个百八十万，拿不下的。”

　　钱非非看着现在还搁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未拆封的橘色盒子——也许人家随手送的丝巾，只是不需要的配货。“这世上有钱人这么多，为什么不多我一个呀？”她把头埋在床上，一边用手捶着被子一边哀嚎。

　　“非非，你又怎么了？”汪大东走进房间，看见钱非非这样，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他想起钱非非这几天都忙着马术课的事，“是不是安琪说的俱乐部出了什么问题啊？”

　　“不是，老公……”钱非非抬起头，她的头发也被揉自己的一团凌乱， “我就是看到雷克斯、安琪他们，我觉得好不公平嘛，同样都是人，怎么命就这么不一样。”

　　“好了，别哭了。”汪大东替她擦了擦眼泪，抱了抱她，“我们现在生活地不是也很好吗？一定要很有钱，才是好的人生吗？”

　　“好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在这个社会上钱代表了信息和资源，能有一手的信息和资源，那就是可以比别人少走很多弯路。”钱非非正色道，“退一万步讲，像雷克斯、安琪他们这样的，有的是退路和出路。人孩子就算以后啥也不是，有个厉害爹、厉害妈，照样能给送进顶级名校里头去。哪像我们孩子，平民百姓一个，有什么呀？我们有他们那么多试错成本吗？“钱非非拿出手机，调出了一段视频。

　　“这是什么？”汪大东问道，里面传出的声音听上去像英文。“TED上安琪演讲的视频，我特地翻/墙搜的，她不是常春藤毕业的吗？”随着视频的音量被调高，钱非非的嘀咕也被淹没，“瞧瞧，接受精英教育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精英教育？汪大东细细咂摸着这几个字的意思。他回想起那天回到学校时的情景，他见到了雷克斯和黄安琪，多年老友未见，他们微笑着拥抱对方。从前他们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而现在也功成名就。他们与汪大东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就是那种自信与坚定，是他现在每天接触的人身上很难看到的。汪大东的眼神又飘回手机页面上——安琪这是在说什么？什么鬼，明明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为什么现在这视频加了中文字幕他也没看明白说的啥，什么叫‘内卷’，这两个字他也认识啊——不是，他怎么看不懂中文了？

　　汪大东心里一团乱麻，自己的自信与坚定好像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他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所谓的‘精英教育’吗？

　　后来他们去看望了以前的班主任，巧的是老师还在，而且正好还有一年就退休了。她还记得学生以前的事，讲起来也是津津乐道，“大东，我还记得当年摔坏了我的杯子的，是不是你啊？”“啊，老师您，我……”突然被点名的汪大东感到一阵尴尬，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老师，其实是我。”黄安琪笑道，“抱歉，不关大东的事，当年是我打碎了你的杯子。”“噢……”班主任用手挠了挠脸颊，“唉，算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对了，我记得你父亲以前认识教育局的人是吧，正好我有个侄子的孩子现在要上学了，想问问你……”“我们那边聊吧。”黄安琪立马听明白什么意思，她支走了班主任，汪大东还想说些什么，她摆手示意不用。雷克斯也拦住了他，他们走出了办公室，在校园里找了张长椅坐下。

　　“听话听音。”雷克斯忍不住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是吗？”汪大东苦笑道。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怎么会是一点没有变呢？”汪大东看着操场上跑跳嬉笑的学生，不禁感叹这模样的时候多无忧无虑啊。“现在的日子，每天就围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凑活过呗。非非更是夸张，为了小孩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最近又搞出什么欧洲夏令营游学，我们以前也没这些花样，不照样长大了吗？”

　　“我去过啊。”雷克斯说道，“安琪她也去过，以前申请学校的时候需要。可以理解，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这是当爹妈的修行。”

　　“可这跟我想要的人生不一样。”汪大东摇摇头，他无处宣泄，无人倾诉加剧了苦闷。“以前多自由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心里不痛快就找人打一架。”

　　“你是想说K.O.榜？”

　　“对啊。”汪大东兴奋道，他还想说‘记得我们以前……’可是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为什么你还沉迷于过去呢？”雷克斯笑道，“大东，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啊。就是很平淡、很无趣，生活更苦，过了千难还有万难。”

　　“就算……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生活苦也没什么，但至少得有点意义吧。像你，还有安琪，你们不都是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吗？”汪大东揉了揉头发，“现在的日子可没意思了，就是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忙什么，每天为什么这么累。你就不怀念以前玩K.O.榜的时候吗？”那段日子还历历在目。

　　“不怀念，我那个时候恨死你了 。”可最后雷克斯还是改口了，“开玩笑的。”

　　少年是情绪化的生物，因为他们是朋友，他们一起长大，哪有朋友不闹矛盾的呢？无论曾经如何互相伤害，在进入社会之前，都可以一笔勾销。

　　汪大东抬头望向刚才走出来的教学楼，想了想：“应该没事吧，安琪是好学生，老师不会为难她的。”他还是没明白老师当时为什么惩罚他，也许其中是有生气小孩子调皮捣蛋的成分，但绝非主要原因——都是凡人，难免都会‘先敬罗衣后敬人’。

　　“我问你个问题，如果……”雷克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矫情，但他还是问了，“如果安琪没有钱的话，你还会喜欢她吗？”

　　“我当然！“汪大东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是说大家都有新的生活，虽然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我真的喜欢过她，小时候就是，那些信我也记得，还有她高三的时候特地回来找我，那会儿我真挺感动的。这一切都和她有没有钱无关。你呢，那个时候……”雷克斯并没有直接回答。“这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

　　“算了，不是说都过去了吗。”雷克斯想，这就是他们不一样的地方。他又想起刚才汪大东诉说的那些不忿与向往，“大东，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

　　羡慕？他有什么好让人羡慕的呢？

　　汪大东的回忆戛然而止，他沉思着这句话的意思。钱非非早已退出了视频，她也没耐心看完全部。

　　“你在看什么？”汪大东见她打开了一部电影，“《寄生虫》。”她关了台灯，屋子一瞬间暗了下来，屏幕的亮度刺眼得让人感觉不适，“今年拿了金棕榈的影片呢。”

　　“是吗？”汪大东对此不甚了解，“讲什么的？”“在看呢。”钱非非努了努嘴。墙上的钟敲过十一下，看来她今晚是准备熬夜看了，“男主一家是住地下室的穷人，找不到工作，现在他有一个别人介绍的机会可以去给富人家的孩子当家教。”钱非非一边看一边解释着剧情。

　　说得可真对啊——“不是有钱却很善良，而是有钱所以善良。”

　　钱非非看着电影中男主母亲的台词不禁感慨。她眨了眨酸胀的眼睛，进度条已经到达一半，一旁的丈夫已经昏昏欲睡，他对这类剧情片不感兴趣。钱非非索性戴上了耳机，接下来的情节却赶走了她的瞌睡——“……顺时针……”女主人的呻/吟声传进她的耳膜。明知道戴着耳机没人会听到里面的内容，钱非非还是偷偷缩到被子里。

　　“妈——”可惜这片刻的‘精神欢愉’被一个孩童的声音打断了。“什么……”汪大东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钱非非则是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她被吓了一跳，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同时撞落了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手机立刻变成了外放。

　　她一边拼命去摁手机的音量键，一边连滚带爬跳下床去捂儿子的耳朵，“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在这儿做什么！”“明天补习班上的作业。”男孩摇了摇手里的本子，“我还没写完，好难啊，我不会，所以来问你啊……”“不会就留着，明天课上去问老师。”“没错。”汪大东也同意，他将儿子领回房间。钱非非见状急急忙忙拿过手机，把里面的缓存电影删除，门后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以前可是十点之前必须上床睡觉了。”

　　“你在看什么呀？”汪大东打着哈欠走进来。“没。”钱非非心里叹气：这年头看个情/色片段都得躲着家里的小朋友。她瞄了一眼床头柜的抽屉里——可恶，安全套早没了。外面冷得要死，丈夫看上去也兴致不高，她闷闷地缩进被窝里，忍不住不停地摩擦双腿，抱怨自己为什么大晚上要看这些。

　　第二天下午照例是要去接孩子补习班下课，钱非非临时接到了父母的电话回了家，这个任务自然地交到了汪大东手里。他们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了出来遛弯的汪父汪母，老人上了年纪晚饭吃得也早。儿子看见爷爷奶奶立刻兴奋地扑了上去，吵着也要到公园里去玩。汪母担心他还没吃饭会饿着，得到了在路上已经吃过一点的答复后，还是拗不过孩子，不过想到他双休还要上课，也该放松放松，汪父抱起他。

　　到了公园里，正好看见几个孩子踢球，儿子上前加入了他们。汪母则往另一边和几个老姐妹去跳广场舞了。“以后接孩子的事，打个电话过来，让我跟你妈去就行了。”

　　“爸。” 汪大东和父亲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娇气了吗，我怎么记得我小时候都是自己回家的？你跟妈担心过吗，完全没有必要嘛。”

　　“最近是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汪父突然问道。“怎么了，爸。干嘛这样问？”父亲像是看穿了他。他的父亲以前是在教堂工作的神职人员，在开导人方面挺有一套的。“你看上去很迷茫，很疑惑。我是你父亲，我最清楚你了。那天雷克斯和安琪来家里，我看你们都没什么话可聊，你们还是一起长大的……是觉得和朋友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吗？”

　　“有一点。”汪大东靠在椅子上仰头说道，“倒也不是说嫉妒谁和谁玩得更好，谁和谁更聊得来。其实我是无所谓的，朋友还能像以前一样相处，那样很好啊。我还以为他们之间会因为以前的事有什么矛盾呢，看来我的担心也很多余。只是很羡慕吧，他们对生活还有热情，还有选择，想做什么就去做。可我每天是被强迫着，推着往前走……为什么都是一样长大的人，却会变得这么不一样？”

　　“时代变了，现代的年轻人接触的信息多了，知道的也多了。有很多以前要到四五十岁甚至我们这个年纪才能慢慢悟出来的道理，现在年纪轻轻的，上个网都懂了。但是明白了，却什么也无力改变。”汪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眼望到头的人生，确实难熬。”

　　“还是因为钱吗？”汪大东想起了钱非非说过的话，“金钱把人都分化了。以前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但现在身边的每个人，每天张口就是钱，闭口也是。好像除了跟钱相关的，就没什么其他的可聊。”

　　“你要听实话吗？”汪父问道，他一直是个很尊重孩子意见的父亲，不刻意去灌输、还原这个社会的真相。对方点点头。“恐怕确实是因为金钱，信息时代让现在的年轻人每天一睁开眼，看不到希望，看到的只有差距，他们太知道别人怎么过得好了。可是大东，原始财富的积累，不是靠一天两天的努力就可以超越的，你眼见着别人的自由，那也是他们的父母、祖辈拼搏努力才能提供给他们足够多的选择。你会责怪我们让你出生在了这样平凡的家庭里吗？”

　　“怎么可能！”汪大东直起身，他反搂住父亲，“有你们这样的爸妈永远都是我骄傲的事情，谢谢你们。”“你也一样，老爸也要谢谢你。”汪父笑道。

　　“谢我什么？”

　　“亲子是相辅相成的，不止是子女感恩父母，父母也应该感谢子女，你的成长也让我们不断成长。哦对了，差点忘了……”汪父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之前听你妈妈说什么马术俱乐部，现在的小孩子是花钱。非非是不是拜托安琪免了什么会员费，把钱去还人家。”

　　“爸，你这是干嘛？我们都成年人了，怎么还能用家里的钱？”汪大东想要拒绝，“再说我和安琪仍然是朋友，这些钱她不会在意的。”

　　“正因为她是你的朋友。那话怎么说，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有人理所当然地要为‘情谊’二字买单。”汪父正色道，“你以前就有这个毛病啊，上学的时候拉着班上同学去工地上打工，那个时候你没考虑过别人的想法吧，二话不说也不管其他人愿不愿意。现在你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听你老爸一句，成年人之间，发生事情不要轻易用人情去解决，能用金钱解决一定要用金钱。安琪认识你，但是她不认识非非。对她来说，这就是个陌生人的要求还碍于情面非答应不可，她会怎么去看待非非呢？这事儿得你自己亲自去做，在朋友面前维护妻子的形象，也是一个丈夫的义务。”

　　“人生的路终究是要一个人走的，父母、朋友都只能陪你一个阶段，远去的人就祝福他们。一天一天好好去生活，认真对待生活里每一天的细微变化，发现其中的不同。不用太羡慕别人，人前显贵的你可能不知道人家背后吃了多少苦；不要有遗憾，就算有也别去懊恼。现在的社会就算逼着人步伐加快，爸妈不会逼你，就像以前也不会逼你要好好读书一样。”父亲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年轻，“大东，接受自己，接受普通，这就是无愧的人生了。”

　　父子俩相视而笑。这时汪母的广场舞也跳完了，她朝父子俩走过来，汪父接过了她手里装着跳舞扇子的袋子。“对了，这个你记得给雷克斯。”“这是什么？”“中药药方啊，上次到家里，听说他们家小孩不是有哮喘，我记得还是遗传。我就问了一起跳舞的林阿姨，她家的小孙子也是的呀，看了好几个医生，现在得这个毛病的小孩子太多了。”汪大东说了声知道了。

　　“大东，这些钱花不花你们自己做决定。”

　　“就是，跟爸妈你还客气什么。”

　　“老爸老妈。”汪大东站起身搂住父母，“爱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