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共犯》有花来

4、笼岛

　　一觉醒来，本家来接她的车一早就到了。
　　在被护工领去主治医师那儿做最后的出院确定前，笼岛萤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枝黄百合。顺便查看了一眼摆在桌面上的日记本，了然地眯了眯眼，日记本压着的纸屑已经变了位置。
　　写日记，是个不错的习惯。日记记录的并不是什么内心的想法，这种东西都写出来了，当然是给别人看的。西川皆人跟她提过一句，把愿望写到日记里，第二天就会实现。院里的护工也不怎么在意西川皆人四处走动折腾，似乎在他们眼里他已经被打上了安全的标签，明明这家伙的精神评测每次都很糟糕。大概是觉得内心想法被看个通透的家伙更让人放心吧。
　　也不知道查看她日记的人是否已经放下疑虑，认为她已经恢复了呢？就像每周一次的心理评测一样，从一年前绪方明樱在冥想室提出那个问题开始，这是一个长久的过程，而她给出的答案会让他们安心——她在慢慢恢复。

　　来接她的是沙村拓一的司机。
　　“萤小姐，这次接您的是？”通过疗养院大门的时候，门口的守卫通过车窗检查出入人员名单，跟笼岛萤问好的正是值班员小原守先生。
　　“我父亲的司机。”笼岛萤注意到司机因为小原守的问话多看了一眼，于是她不甚耐烦地敲敲车窗，示意他动作快些。

　　“爸爸经常坐这辆车么？”
　　回本家的路上，笼岛萤抚过真皮坐套边上的小片划痕，闲聊般的打破了沉默。
　　司机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后座的大小姐实在像他搭话，似乎还有些受宠若惊，“是、是的。先生日常出行很低调，这辆宾利一直都是他的爱车。”
　　所以实在告诉她爸爸很宠爱她么。
　　笼岛萤无谓地笑了笑，翻了翻车里备着的报纸，都是三天前的新闻，按着时尚板块那一角的折痕又弯了回去，笼岛萤将报纸放回原处。她用余光仔细搜寻着，从前边的头靠缝隙里抽出一个黑色铁丝发夹来，上边还带着一根发丝，“爸爸日常出行，还带着女伴儿——学生女伴儿？”
　　“不是的，萤小姐，这，这个是——”
　　“如果有困难的还是直接告诉爸爸比较好哦，都是当父亲的，他会理解你的。不过私用工作车还是不太好，毕竟司机先生你也说过这是爸爸的爱车嘛。”笼岛萤歪歪头，十分善解人意地给了一个解释，“不知道司机先生的女儿有多大，要是和我一个年纪就好啦！希望您有时间带到笼岛宅来见见，我都很久没交过朋友了。”
　　“……有时间的话，一定会的。”
　　轿车内又恢复了缄默无语，一言不发，可是司机先生呼吸急促、微弱，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总是压抑着动作看了后视镜好几次，一路都在他内心不知缘由的忐忑中度过。

　　每到夏天，笼岛家便会敞开层层叠叠的纸门以便通风。
　　三年未归，一切似乎都还是笼岛萤记忆里的模样。红褐色的瓦片，迂回的廊柱，绘着红鲷鱼的拉门……大宅里处处都用红色装点，红褐色的瓦片，迂回的廊柱，绘着红鲷鱼的拉门以一种暗沉的、有如腐烂红叶般的红，营造出宏伟的气派。
　　笼岛萤讨厌这种红色。寂静的，没有人气。
　　小时候，连带着红头发的征十郎，也一并被她讨厌着。她也同样不怎么喜欢自己。
　　没几个人喜欢她。
　　爸爸总对她彬彬有礼——他对妈妈爷爷也是这样，没有家人的亲昵，所有的形容举止就像个局外人般温柔却客套。
　　妈妈或许爱她，只是她的爱需要同样的回报，甚至更多。丈夫需要如热恋时一般宠着她，孩子的目光要永远追随着她，姐姐的温柔只能属于她。笼岛津子的爱带着强烈的目的性，稍不如意便怨言重重。她会觉得丈夫的强颜欢笑是理所当然，她会因为孩子没看她而让仆人丢掉笼岛萤怀里的娃娃，她会因为长姐疼爱自己的儿子而胡搅蛮缠。她的爱，蛮横又可怕。

　　但纱织姨母却是例外。
　　明明自己就因过于擅长共情而忧思烦扰，却始终愿意将自己的温柔赠予他人，即使这份温柔会伤害她，折磨她。笼岛萤无法理解这种无怨的包容，却也愿意乖顺地被笼岛诗织抱在怀中，听着她温软的声音与胸腔中的心跳重叠颤抖。
　　所以当妈妈以一种几近报复的心态将征十郎单独留在花园里的时候，笼岛萤找了过去。
　　深秋时候的天总是灰蒙蒙的，繁茂的草木呼吸出的水汽凝成冰冷的露水，即使人没走几步都会染上湿气。当笼岛萤好不容易从那些充满所谓的“杂乱之美”的小道中绕出来的时候，迷路的小男孩已经冻得嘴唇发白。
　　赤司征十郎长得跟他老爸一个样——虽然他自称更像妈妈，平日里笼岛萤就和爷爷一样，对着那张冷酷矜持的小脸蛋瞧不太上眼。就像冰块挨着冰块只能彼此僵持地冻在一起，他们是一类人，都需要别人的温暖将自己融化。
　　可是啊，在笼岛萤出现在他面前的一瞬间，一直故作坚强的小男孩突然落下泪来，悄无声息地，眼睛却直晃晃地，盯着她不放。征十郎的头发是鲜艳的赤色，他立在打了霜的红叶下，冷的打颤。那个时候笼岛萤才想到，不一样的，征十郎确实和姨母更像。无论是因为哭泣时的呼吸声，还是哽咽的气音，甚至是一滑而过的泪痕都让她心颤不已。
　　自我折磨的温柔也好，偶然撞破的怯懦也罢，她从生理到心理都由衷地喜爱着，喜爱着他们的痛苦，喜爱着这两个人。
　　他们是特别的啊。

　　为她迎接洗尘的都是些生面孔的佣人，新旧接替本是常态，但笼岛萤下意识的多看了几眼。
　　太高了。连女仆的身形都十分高挑。
　　“欢迎回家，小小姐。”
　　打断了笼岛萤各种恶意揣测的是笼岛家的老管家，市原健次郎，这位管家跟她爷爷一样鬓须花白，是个自幼服侍笼岛桂介的老人了。
　　在管家面前，笼岛萤还算温顺乖巧，毕竟能从疗养院出来还是这位管家努力联系到她，帮忙牵的头。
　　“沙村先生还在公司，但晚餐的时候就会回来。您的房间一直都有打扫，您要先休息会儿，还是另作安排？”
　　“征十郎什么时候过来？”
　　“赤司少爷应该还要四点的时候才到。”
　　笼岛萤点点头，任女仆为她脱下宽大的外套，在女仆的手碰到圈着她脖颈的金属项圈时，制止了女仆的动作，“这个留着。”
　　这是疗养院用来强制电击镇定病人的项圈，有些时候戴着这个，不是坏事。

　　笼岛萤打量着宅子里的陈设，路过主厅的时候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了下来，只是随意提了一句，“帘布怎么换了？”
　　笼岛宅的帘布就算一个房间里的都是五颜六色，颜色搭配古怪又矛盾，因为布置家宅的家主夫人是色盲，家主又宠着她，从来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其实看久了，倒也有些意思——看那些客人欲语还休的古怪表情很有意思。
　　“这……”微微落后一步的老管家声音有些无奈，又带着些许指责意思，生怕她听不出来似的停顿了会儿，才道，“是沙村先生吩咐的，他说这些挂帘配色太怪，晚上的时候看着吓人不好。”
　　吓人？不说以前她从未听到过爸爸抱怨过这个，就凭爸爸和普通大叔一样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性格，或许他连配色冲突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设计比较特别罢了。
　　“算了，”笼岛萤也不怎么在意，轻飘飘掠过低着头的管家一眼，“有些老东西总会有碍眼的一天。准备好浴池，我要入浴。在这之前我要自己逛逛。”
　　“好的，小小姐。”

　　绕过主厅便是茶室，茶室前边是个坪庭，被四周房屋包围的小院子不过几坪，围绕着一棵成人腿粗的小枫树建造着曲水流觞。
　　小枫树是江户时期笼岛家的一位家主种下，称得上一句皇家贵戚的笼岛家在那个时代大变的年代达到了鼎盛之势，然后日渐倾颓。
　　现在的笼岛家一如上任的笼岛家主所言，“老树未死，只是凋零。”
　　倒不是笼岛家的人平庸无能，恰恰相反，家族里的人在紧抓时机上皆具慧眼，只是顽固的遗传疾病纠缠着笼岛家的子孙世代不放，人丁凋零如老树枝枯。若是被有心人算计成功，便是轻而易举推至心腹的一剑，对于暗中觊觎的其他家族来说，笼岛家便成了毫无遮拦的羊圈，其中利益，任人割取。
　　与新起之秀的赤司家族联姻也无法挽救笼岛家退出时代舞台。笼岛制药与厚生劳动省间的私人牵系太深，一旦曝光便是致死的打击，也是对手紧盯的死穴。赤司征臣是个足够谨慎的逐利者，想让他撑起笼岛家的摊子，作为交换，他要的笼岛家给不起。
　　但赤司征十郎又不一样。虽然姓承赤司，但终究他身上同样流着笼岛家的血。对母亲的怀念也好，对亲缘的珍视也好，他想拉上笼岛家一把的话，只要他有这个意愿，赤司征臣不介意出手。作为父亲，他对自己唯一的继承人愿意庇护纵容。更别说，按照法定继承程序，赤司征十郎和赤司征臣对笼岛家的家业都有一定的继承权。
　　这便是孤立无援的笼岛萤从疗养院出来的一把压箱底的钥匙，而这把钥匙能否到她手上则要看赤司征十郎的态度。是来见她，还是继续与笼岛家疏远下去。

　　差不多将整个宅子绕了一圈的笼岛萤好好泡了个澡。沐浴完毕的笼岛萤换上和服，饶有闲情地剪了一束月季，坐在坪庭前的外廊上修剪花枝。她听着流水压着蹲踞扬起又落下，耐心的等着客人来访。
　　池里独一头的黑头锦鲤吐了个泡泡，还好它动作虽然迟缓，但听力依然灵敏，听到接近的脚步声便笨拙地摆了个尾，晃到远处去了。
　　笼岛萤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和穿着白色正装的少年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征十郎。”

作者有话说

　　赤司视角看表象，笼岛视角补细节。
单人视角的自述会有罗生门现象，有真有假，互相佐证。女主就是个偷(愉)税(悦)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