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尤杀

14、番外 灰城

　　夏微最讨厌灰色。

　　夏微爸爸是政府副厅级干部，妈妈是杂志摄影师，夫妻两人忙起来都是脚不沾地，在家里待着的时间少得可怜。
　　夏微记得他还小的时候，爸妈也会偶尔陪他吃顿饭带他出去散散步什么的，可自从这两人离婚之后，他就得隔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再见上他们一面。
　　他们觉得愧疚，于是给夏微买昂贵的飞机模型，送他最新型的笔记本电脑，给他留在茶几上的信封里装着灰银色信用副卡，那额度能让同龄人目瞪口呆。
　　他被父母宠坏了，从小就是个十足的少爷脾气，任性，自私，暴躁，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拆了飞机模型，摔碎显示屏，把信用卡剪断了扔火炉子里，拿钥匙把车库里的A8刮得面目全非。
　　坏小孩。
　　保姆阿姨惊呼着拦住他问他怎么了，他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怪小孩。
　　家里的佣人保姆虽然多，夏微却不爱搭理他们，平时在家里都是翘着下巴走路的。
　　讨人厌的小孩。

　　夏微十二岁生日那天，妈妈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会回家陪他过生日，爸爸也回来。
　　坏小孩那天表现得异常乖顺，乖乖吃了早午餐，还跟给他端来牛奶的保姆阿姨脆生生说了声谢谢。
　　保姆阿姨吓一大跳，仓惶出屋，少爷这不是又想了个新恶作剧吧。

　　那天夏微坐在餐桌前等啊等啊等，六点的时候阿姨说该吃饭了，八点的时候阿姨问还不写作业吗 ，十一点的时候阿姨说少爷该睡觉了。
　　夏微扒着餐桌沿，死不下桌。
　　妈妈说会回来陪他，就一定会回来陪他的。
　　门外下起大雨。

　　十二点，门铃响得准时，夏微连忙跳下椅子蹬蹬蹬跑去开门。小孩满脸兴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门外却站着个陌生人，一手举了个遥控车，一手捧着束白玫瑰，灰衬衣灰布裤，全身都被暴雨淋得透湿。
　　他把手上东西递到夏微面前：“夏微？”
　　“抱歉，飞机晚点，我本来该早点来的，结果又碰上大雨。”
　　“你妈妈很忙，她让我替她跟你说声抱歉。”
　　他弯下腰来摸摸夏微的头，他的眼珠子是深灰色的，“我吗？我叫李颜之。”

　　夏微接过他手里的礼物花束，转身狠狠摔在门外的水沟里。
　　“出去。”小孩拼命把他往门外推：“出去出去！”
　　“最讨厌！我最讨厌了，你身上这种颜色！”

　　虽然夏微不待见这人，保姆阿姨却还是让李颜之住进了夏家大宅。他不仅在夏家吃住，还成了夏微的家庭教师。
　　夏微没法把他赶出门去，只好对他视而不见。他还是继续他的少爷作风，脾气坏得一如既往，每天例行摔盘子掀桌，闹得整栋夏家大宅鸡犬不宁。

　　李颜之这天一早上就听见楼下一阵稀里哗啦，接着就是宅子里的佣人奔走惊呼的声音。
　　他披了件衬衫下去：“怎么了？”
　　年轻的家庭教师冷静又有主见，宅主不在，佣人们常靠他拿主意：“少爷把自己锁夫人房里了...”
　　李颜之上前敲了敲木门，门那边“砰咚！”一声，是用什么重物砸门的声音。
　　“这是夫人的睡房？”
　　一脸担忧的小女佣摇摇头：“是她从前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通常都放着重要资料和专业器具，也难怪佣人们这么紧张。李颜之拧着眉毛，吩咐了句“退后”，一脚踹开了木门。
　　门那边的情景他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
　　那房间好像被龙卷风肆虐过，而夏微站在这片狼藉的中心，朝他转过脸来。
　　破窗的日光把小孩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看起来不怎么样其实是很贵的？”既然是家庭教师，那么在思想灌输和行为规范的范畴里还是得负点责任的，李颜之即使不愿意也只能捧着屋里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单反相机向小孩说教：“就算令尊能像印钞机一样刷钱，总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败光的。”
　　从来没人用这种冷冰冰又不耐烦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夏微猛地站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我是你的家庭教师，当然有资格这么跟你说话。”李颜之说：“你已经十二岁了，该学学怎么为人处事了，别再这么无理取闹。”
　　那平淡的语气让夏微觉得受了侮辱，他手一掀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我就是这么无理取闹！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坐下。情绪激动太过频繁会导致儿童发育不良。”李颜之上下扫了他一眼：“...也难怪。”
　　“你、你才发育不良...”夏小少爷比同龄孩子要矮上一截，李颜之这么一说简直正中他痛处，他气得发抖：“我要把你赶出去，你以为你是谁，只不过是我妈请来的佣人！”
　　李颜之半点没动容：“当然。不过我只是你妈的佣人，不是你的佣人，所以——”
　　“抱歉，”他从身后抽了条金属戒尺出来：“惩罚不听话的孩子，也是家庭教师的职责所在。”

　　夏微拼命挣扎尖叫，李颜之却没打算放过他，他把这顽劣少爷按在膝盖上扒了裤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他打得不重，但这对夏小少爷来说却是奇耻大辱，他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恶毒词汇大骂李颜之，抓着他的裤管狠狠往下咬，却被对方捏住了下巴。
　　家庭教师毫不留情，戒尺噼里啪啦落下，夏小少爷尊贵的屁股蛋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夏小少爷先是扯着嗓门破口大骂，后来声音渐渐低了，谩骂里夹杂了疼得厉害似的喘气声，再后来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夏微像只虾米似的蜷着腰，肩膀抖个不停，李颜之扳过他的下巴一看，小孩在哭，死憋着声音，眼泪鼻涕早糊了一脸。
　　惩罚也该适可而止，家庭教师扔了戒尺，抱着缩成一团的小孩回了寝室，边上楼边转头吩咐佣人热杯牛奶送上来。

　　李颜之把夏微放床上，替他盖了被子，又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拿了湿毛巾替他擦脸。
　　夏小少爷眼圈通红的瞪他，恨得狠了似的咬着牙，想骂又不敢骂，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点轻微的呜咽声。
　　像只受伤的小兽，连凶狠都是可怜兮兮的。
　　李颜之把牛奶递到他跟前，夏小少爷毫不领情，抬手就是一掀，还好家庭教师反应够快避了开去，不然两人都得烫伤。
　　李颜之杯子一放手一抬，夏微缩了缩脖子以为又是一顿打，男人却只是摸了摸他头顶：“睡吧。”
　　夏微喉咙里咕哝了两声，显然并不服气，刚得了教训又不敢再公然造反，只好把被子往上一掀连脑袋都蒙住以示“老子正在气头上”和“给我滚”。
　　李颜之低笑几声，起身给他拉灯关门：“晚安。”

　　他刚下楼就有佣人迎了上来：“李先生，已经给夫人打过电话了。”
　　“她怎么说？”
　　“夫人哪会说什么，她宠着少爷呢，由着他闹就是了。”
　　“我知道了，”李颜之点点头：“对了，能把那个相机拿来给我瞧瞧么？”
　　“诶。”

　　那天晚上夏微又做了噩梦。
　　他从小就爱做噩梦，各种各样的，被鬼追啦，从高处摔下来啦，溺在水里窒息啦，等等等等。最常梦见的，是被困在金属零件搭建而成的迷宫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这是座灰色的城，深浅灰色铺叠交织，接近黑色的深灰，带着铁锈色泽的浅灰，层层叠叠的盖住光线。他以为它们是雾气，走近了看，却是斑驳的废铁，姿态扭曲的堆叠在一起。空气里浮尘厚重，他觉得窒息，他想离开，却怎么也走不出去，钢铁管道和金属零件盘桓交错，齿轮嘎吱转动，器械轰鸣作响，只有他孤零零，站在这铁城中心。

　　夏微猛地从梦里惊醒，窗外大雨瓢泼，雷电交加。

　　高压箱短路，整个街区集体跳闸，夏家大宅一片漆黑。
　　李颜之摸着黑上了楼，果然看见小孩正裹着被子缩在床头。
　　“怎么，怕打雷？”他伸手想拍拍小孩脑袋，却摸到对方一额头冷汗。
　　夏小少爷全没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窗外电闪雷鸣，映亮他一张惨白的脸。
　　“真可怜，”李颜之扒开被褥，夏微像只受惊的小兽似的直往后缩，微弱的挣扎反抗却都被男人轻松锁在掌心里。李颜之把他拽出被褥，拉进自己怀里。
　　“这样就不怕了吧？”他抱着小孩，轻轻拍他的背：“害怕为什么不和人说？”
　　“好了，别怕了。”男人的语气简直能称得上温柔。
　　“这是你刚才在找的东西吧。”质感沉重的东西落进怀里，是个相机。
　　“我听王姨说了，是你妈妈忘带走的？”
　　储存卡里有张夏家全家福，小孩就是为它折腾了一早上。
　　李颜之低声安慰他，叹息似的叹了口气，说：“我今后会陪着你的，我不是说过了吗。”
　　青年的拥抱温暖紧实，让人感到平静和慰藉，夏微忘了自己一个小时前还在咬牙切齿的恨着对方，他抱住李颜之的腰，慢慢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夏微一直很怕打雷，他甚至害怕下雨，雨天让人视线模糊，天地都混淆成灰蒙蒙的一片，就好像他的恶梦成真了似的。
　　视界里都是他最讨厌的，那种沉闷又毫无生气的灰色。

　　妈妈有辆灰色轿车，每个生日过后他都站在二楼窗台看它绝尘而去；爸爸有个灰色保险箱，他偶然知道了密码，还没来得及打开柜门就被摔了一巴掌。

　　那些玩具和家电，什么仿真模型也好，新笔记本电脑也好，车库里那辆黑色A8也好，不管它们多漂亮多昂贵，哪怕被喷上了色彩明丽的胶漆，只要折断摔坏刮花来看，里面也只是冷冰冰的灰色金属而已。

　　宅子的佣人保镖都不多话，一言一行总规矩得像机器一样。夏微小时候会仰着脸和他们说些稚气的话，换来对方几次客气疏离的答案之后，小孩也就逐渐变得沉默起来。
　　他觉得害怕，保不准哪天，他们就会把那层温热柔软的表皮撕开，露出里面冰冷的铁灰色内核来。

　　夏家大宅装璜得大气明亮，他却总觉得四周都是灰色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冷冰冰的墙壁，冷冰冰的电器，冷冰冰的佣人们。
　　他总错觉自己被困在灰色织成的城里。

　　李颜之想，小孩变得这么又坏又怪又讨人厌，其实他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就像幼兽会呜呜叫着讨要舔犊一样。
　　既然没人给他，他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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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片机显示屏上一个中年男人微笑着，朝屏幕做了个仿佛领袖招手般的手势。
　　夏微吸了吸鼻子，食指点着屏幕说：“这是我爸爸。”
　　“嗯？——”李颜之把下巴支在小孩肩头上，没什么表情的评价：“和你不怎么像。”
　　“我长得像我妈妈。”
　　连着往后翻了好几张相片，李颜之注意到镜头的视角都相当低：“是你拍的？”
　　“只有这几张…后面都是妈妈拍的，”说到妈妈夏微有点得意，不知不觉和李颜之聊起天来：“她拍得比我好看多了。”
　　“是吗。”
　　后面的照片明显赏心悦目起来，拍的多是一些花，天空，还有工作的男人的侧脸，角度和光照都拿捏得非常好，不愧是专业的水准。
　　李颜之把它们一一快速掠过，眼神和手指却都突然定格。
　　“这是…你？”
　　“嗯，妈妈给我拍的呢，”小孩提到这个就高兴起来，脸上微微有点得意的样子，但随即表情又黯淡下来：“…她只给我拍过这一张。”
　　屏幕里的男孩有一张比现在更加稚气的脸，额头和下颔都还带着稚嫩的圆润弧度。小孩张开双臂，做了个仿佛要拥抱镜头的姿势。
　　“…笑得不错，”李颜之伸手去勾小孩下巴：“笑一个来看看？”
　　“哼，对着你谁笑得出来。”

　　窗外雷声渐小，李颜之难得这么有耐心，拍着小少爷背心哄他睡觉，小少爷却拉着他的袖管不松手：
　　“你不会突然走掉吧？”
　　“不会。”
　　“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
　　“一直吗？”
　　“嗯。”
　　“一直一直吗？”
　　“嗯。”
　　小孩安静了一会，“那你能亲亲我吗？”
　　“嗯？”语调转了个弯。
　　“电视里…不都有晚安吻什么的吗？”
　　李颜之弯腰拿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晚安。”
　　小孩闭着眼睛，睡着了似的安静，直到李颜之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出门，夏小少爷才对着虚空轻言细语的说了一声‘晚安’。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铁灰色的机械构成的城市，这次梦里下着大雨。
　　齿轮和器械拖着长长的尾音停止了运作，有人灰衣灰裤，站在雨里，被淋得透湿。
　　他一手一束白玫瑰一手一辆玩具车，朝自己弯下腰来。
　　“夏微？”

　　夏微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狠狠摔在雨里，扑过去搂住了这人的脖子。
　　他知道，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