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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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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束曲折前进的光,割开血管。
渗入丝丝的白,抽离,糅合,蹋碎,皱缩。
蚀絳。
淌着寸缕殷红,归中,炸裂,迸发,消融。
堰脂。
流体翻滚,热浪起伏。
不搭调的神经挑逗,毛孔骚动呼吸,眼神冷厉拒绝,心脏啃咬吞舔,双手滑下肩胛。
深色鼓动张合,于暧昧之中恸哭悲号。
葬激情回笼,干花香草裹挟灵与肉,撕扯,坠落,憎恶。
(二)
这是一个春天。
入眼生蔚。
柔韧的绿蔓攀援上这条花间长廊的壁柱,寻得舒适的姿势,浅浅吐息。镂空的天顶——经年已是叶和花的轩榭,未至盛夏不甚葱茏。
走上几步就会遇上横空伸出恣意的枝,枝后树间得以看见漆色铁栏后球场的动静。几束斜斜穿过叶隙恰好的日光,斑驳地晃荡,交叠绿与黄的光影;点星的白色小虫如雾般跳跃地飞浮,没有章法却又总是在一个圈圈;难得可以看见几只黑的,米黄的,其他颜色的粉蝶从花丛钻出,又隐没在幽深的绿意里。地面上飘零的或缺或盈的花,让人忍不住抬头看看,四周观望。
廊边两排青白石砌的边沿,总坐有安静的人。到了夜晚和阴天那每根柱上的灯盏会亮起,发出荧荧温和的光,迷蒙了眼睛。
几乎没有声音——若是不算上鸟虫、花草的低语,在清晨,夜晚和没有人的时刻。
又是放课铃敲响,这里纯净轻薄的空气又随着人们踩出的鼓点凝起沉下。人与人擦肩,碰撞,向着一个方向走,朝着一个方向去。
他随意地摆了摆袖子,瞧了眼露出的左手,手指点了两下荡着波光的云母表盘,垂手而行。发丝在日光下显着朦胧的灰,凌乱蓬松的短发随风而动,斜斜的刘海几近睫毛,自成弧度。
这双眼睛宛若月光下的天鹅绒。
他的唇总是微抿,几乎不曾见他勾起过笑意。也正如他身穿的白衬衫,总是一身白衬衫,也不怎么见他换种风格。领口别挂着一副透明的框架眼镜,看上去像是刚摘下的。
在他试点消失处,相向而来的他,自来卷的发撩上额去,露出耳廓。眼角弯弯。清冷的眸子里深藏十四行诗。他略显瘦削,同样画着白纸皱褶的衬衫下露出锁骨,手上携着几本书。走过他的女生总会回头再次张望,情不自禁地议论,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迎面走过,他们的发丝没有戏剧性地纠缠在一起,败落的花不会重燃生机,周遭的空气也没有因可能发生的爱情而沸腾。谁也没有多花一秒去看对方,像两条平行射线独自延伸。他在女生们的目送下径直走着,而另一个他又向前两步,停顿,没有理会相对他运动的人流,在原地栖止了几秒,于是跟着时间走了。
他,选择守望。
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三)
两年前,他还是上海的一名高中生。
他可能有些过分较真,连学校规章手册上的附页序言也要啃下。课业上完成得很出色,得老师器重,得同学喜爱——他从没想过他的生活是怎么披上完美的外壳,从没停下来思考是如何堆砌起这外强中干的堡垒。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地发生。
有时候他会恍惚,产生近乎迷离的惘然。就在这近乎完美的生活里,缺了他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他以为的主导,以为的骄傲,以为的独特,渐渐明晰的格格不入与虚伪——令他窒息、惊惧、极度悲伤。是错觉?是错乱的想象?
是事实。他较其他同龄人更加成熟、严肃,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父母过早地离世而隐留的冲击,没有大哭大闹,没有怨天尤人地让自己蜷缩在墙角颤栗,甚至没有好好地哭一场,只是一个人面对熟悉又陌生的房子,他觉得屋子静了,时间慢了,心里空了,寂寞满了。
他天生的圣母情怀,将全心全意的真挚付出当成了一种使命与真理。他不难看出老师眼底对他的轻蔑、不屑,;友人玩弄他的心意,肆意索取、中伤、疏离。
他尽了一个朋友的所有义务,他们确是将他的宽容忍让和示好看成了软弱无能而得寸进尺。
八面玲珑,善于交往,还是浅尝辄止的交情?他们都有一个个的集体,能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宣泄情绪,放下“防备”。而他看起来却像是在每个集体里如鱼得水,圆滑自处,实际上却丝毫无法融入其中。
他想,后来就不想了。
他像是站在平静光滑有如玻璃的水面中央,四周纯色无边,那边际离你那么近,又那么远。他们,像是簇团而游的鱼,他稍一动作,他们便惊了,散了,游往别的地方去了。他甚至是连一双能对视的眼也寻觅不得,未发出声的呼喊被死死吸入水下,埋葬在肢节里。
他不再挣扎,冷淡地看着别人的嬉笑怒骂,不去尝试做出反应。
他自嘲自己仍然在幻想,幻想着无偿的感情,幻想着灵魂的共鸣,幻想着超越者对凡人的拯救,幻想着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堪。
他背过身,越走越远,空留溅起的水滴晕开涟漪。
他走在操场上,只有影子摇曳,身边人不断跑过,嘈杂着,聒噪着。他站定在生了锈般的水杉前,久久凝望,视野中满是灰黄苦涩的色调。脚下踩着的是它的枯叶,看的是它的粗糙、决绝、孤寂。
何处是归方?何处是归方……
他不再争什么,他开始迷惘——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习,人际,生活,还有什么,他想要做什么?旅行,狂欢,阅读,拈花戏草,□□之欢?
人生的意义又在哪?不如趁早了结。
或许是利益,没有什么比利益来的更加实际与切肤。
似是而非,转而愈发悲伤。
有一天,他突然明了:
他想要自由,他能感受到灵魂脱离身体的瞬间,在尘嚣里独舞;他想要美,任何美丽的事物都足以让他付诸一切去追求,欣赏,收藏,他沉醉于这样一种生命的鲜活感,与此相对的是占有的片刻激情迅速消退,于是便开启了无尽的生灭之轮;他信奉死亡,他以为死亡是世界上最独特的美学,是人类真正得以自由的归宿。
死亡使人从已知走向未知,最终成为未知的一部分。
她以为这是她想要的。
(四)
照例的周五比平常下课的早些,正是享乐玩闹的好时机。
他收拾完桌面,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外看看这棵树——这已变成了一种态度,一种习惯。他在季节的更迭里见证她的变化,枯枝、嫩叶、澎湃、秋黄、抖落霜雪。他在她的身上能感到满足和心安,另有一份无以言表的归属感。他偶尔也会展露出饶是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笑意。
思绪骤断,他猛然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殷如,”急切地叫着,“今天下午有个展子去不去?是书展,你会喜欢的,我太想去了,有祁清书的新书啊,他太帅了……还那么有才,简直了!你就陪我去嘛?”莫绯假装试探的语气殷如并不陌生,通常在找不到同伴的情况下便来试探。
无事可做,也算各取所需。他如是想。
他随着莫绯到了目的地,巨大的宣传海报和局促的花篮显出平白的格调。踏进了展会不久,便与莫绯各从其志了。
她在对底层了无兴趣后便踱上了二楼。
刚上台阶,入耳即是聒噪。许多女孩拥挤撺掇,年轻的,似乎还有阿姨辈的。观望片刻后发现这一层好像有个年轻的作家在签售,场面十分火热。殷如站在外围无法看见那人的模样。他不在意,自己流转于各个展台前。
他有些无所事事,权当散步。
蓦地,他停住脚步。
殷如微微眯了眼睛。
他发现了一个正圆形的三级站台,乳白色大理石结构,一层一层的书堆叠而上像是螺旋形的台阶,错落有致地镶嵌有血色玫瑰。这个展台很特别——完全的白,纯粹得让人心惊。他拿起其中一本书,有些讶于这书竟没有名字,封面干干净净,除了白,什么都没有。他心有好奇,翻开书,渐渐沉沦。
它的文字华丽、复杂,意识在时空中喘息,化作一根根细线集合淡出。她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令人困惑的力量,但又十分虚无,让人无法掌控。
白,能是颜料覆盖粘连;能是砂砾柔软吞没;能是绝对空间的超现实危险……也能是人,肆意毁坏,玷污浸染,恶的温床。
这些便是在空荡荡之白下的暗涌。
他心中死水微澜。
翻回扉页。
祁清书。
写这本书的人。
这是莫绯说的那个人?
当真是了不得的人。
莫绯此时身处那边的签售会,看到了她便跑了过来,招呼着她一起向签售会那去。“他,他!就是我跟你说的祁清书!你留意他的书了没?听说他也要入圈演戏了,喔好期待呀,你怎么不说话,那你先看他长什么样嘛,上天真是不公平……”莫绯继续说着,可自动被殷如消音。殷如不再听她讲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他。
他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形容词想概括他的美好。
他和他的目光交叠,却将他疾疾向前拉扯,大概,只有他陷落了。
温润,清雅,隽秀……还是一个美丽最为合适不过了。
这该死的,理应被典藏的美。
他看他微笑的眉眼,看他手指纤长的骨节,看他无暇的白衬衫。
他深深的一眼,就被那人夺去了呼吸,愿意就此将头颅拱手奉上。
霎那间,他的躯壳满盈躁动——靠近他。
他,爱上了他?
爱,尚未可知,也许这样形容并不合适,只是他于他兴起一番“兴”与“生”的感动,一种可能无限发展,未有终途的情怀。
我怎么能解释爱,也许这也就是爱了。
他不知道。
他买下了手中的书,在白炽灯的光下读,含笑轻轻读。
他后来才知道,这本书就叫做《白》。
他执着笔,将自己的所有领悟尽数写下,伏在书上用指尖缓缓抚过间距得当的文字,猜度他的心事,用力地想他。
这个愿望迫切地使人疯狂。
他,爱上了他。
这份感情或许是冲动。
更甚,我称之为,最原始的——吸引与占有。
慈悲的野心和伟大的欲望。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起他们的未来,他们所有的可能性,他们在一起的场景。
可是,当他冷静下来,于是理智,便清醒。
他承认自己的可笑。因没缘由的事而激动。
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站在他的身旁,分享他的荣誉,他的喜乐。祈清书也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个人在意念之中揉捏出了新世界。
他要让命运为他改变。
向着一个目的。
于是拼命,于是疯狂。
这是一份无法收回的欲望,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事。
他悄悄探听他的消息,久之,他得知祈清书将会进入A大就读,他若有所思,心下却以了然。
他的虚空,正渗入一缕缕的鲜红。
如今两年后,在这所校园,A大的校园,总该会发生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