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轶事》蒙石

46、只能一个人

　　齐新对其父严信的感情一路都很复杂。

　　娘生他就死了，娘亲家是大族，但祈家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外孙，说起来全是因为他亲爹说他八字硬会祸累到中洲，交待清平叔不许他去打扰。他去祈家偷偷看过，那些人虽然穿得华贵，对人无比温柔客气，没啥好说的。

　　但父母全无的怨恨总要找个出处，他从中洲又流浪到京城寻找老子弃子不养的麻烦；到了京城一听一看，知道这个人比脑海里想的更可恶奸坏，叫人倍感羞愤，还好没姓严！齐新不时呼扯着其他叫花子流民冲着严府的大门和严信行经的轿子砸泥巴、砸狗屎。

　　严信知道他是谁，父子照面说的话不多，句句心知肚明，诸如“丢人”、“滚回老家”、“揍得你叔都不认得你”，言出必行，收拾他从来没有手软过，比打贼还狠。

　　叫花子堆里，他出了名的大胆。他敢摸到严府偷烧鸡、藕糖、红豆糕……

　　严信有吃宵夜的习惯，晚上值夜回来让人端吃的，听到吃的又被偷了，狠狠一声骂“下回在鸡肚子里填老鼠药！”他在房梁上听了只是好笑他的蠢。

　　他的老子，有多蠢呢？别人以为严信看的书必然深奥，但在房梁上躺着，却总是听见严信大声读《幼儿启蒙》、《严家训》、《诸子列传》…读着读着他自己居然还乐起来，声调上扬。严信的声音挺好听，听着容易让人睡觉，他的房间洁净，连房梁也一尘不染，比在土地庙里睡得舒服多了……

　　但严信也不是时时犯蠢的，齐新亲眼见过严信捕人，举止定若老钟，一把绣刀出半寸能让大将军脚发软，他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手，相形而下，对自己拳打脚踢的“收拾”就连下酒菜都不算。齐新有时日子挺自我厌弃，尽靠着别人比他还惨来自我安慰严信其实已经待他不错了。要不，每次被打怎么挺得下来？

　　齐新最喜欢看看严信审案，狗官坐在高堂上黑脸冷峻，字字不差，三令五律信手拈来，无人不钦服。有一回，他差点对同扒在高衙墙头的小叫花子玩伴说：辣么帅的人，是我老子！

　　这就是他的亲老子：强大、森严。多想让严信正经看自己一眼，不要老让他滚，但严信心情好，出口多几个字“你怎么还没滚？”，心情不好就一个字“滚！”

　　齐新在他平叔老家可是出了名的乖巧又嘴甜，村里人人都挺喜欢他，怎么到了他亲爹眼前却比狗还不如？明明严信还没续弦，还没有其他儿子。

　　齐新委屈，想弄清楚严信这人倒底怎么回事？严信走到哪里，他的追到哪里，直到严信的一封遗书，让他从震惊到只剩下全心的茫然。

　　严信占据了他从少到大所有的念想，严信以死殉主，他强烈的渴望着要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成了符规的侍卫，原以为会看到一代名将的铁马金戈、运筹帷幄，但打死也没有想到，他看到了一个疯子的执念。

　　护国大将军没娶亲、没爱姬、没宠男，他心里住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亲老子，人人叫骂的严信！

　　怪不得大将军那几年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老子。不过，他亲爹那样的人，要攻下大傻子还不是两眼一瞟的事儿？

　　大将军夜夜像诵经一样诵读严信的书著，他几乎要跳出来把那些书烧掉。

　　“法当法，非法死法”，当年严信在翰林院与人交谈，瞄见他攀在墙头扯开弹弓，叫人将他捉住，那次终于没有叫他滚远点儿，只上前用竹简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讲了这句话。

　　后来问平叔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记住治国立法皆如兵书，要完全死套就是教条了！

　　大将军恐怕缺的也是他老子的一记爆栗！

　　看，好好一个人有病不去治，晚上恶梦缠身、白天咳得像个痨病鬼，难道还想两年后各路霸王还要为大权之事再开仗么？

　　这些年，大梁都成什么样子了，旧的霸主死了，新的霸主又崛起，大将军说不想再拿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底下翻浪，江对面姓秦的霸主拉着绥宁府的虎旗在大肆招兵买马……

　　每年开春，符规一定要去“煦客楼”住一晚，这年齐新作了卫兵随后。

　　当夜月光十分好，符规坐在池子边用花生米喂鱼，有人手里拿着一瓶酒靠近。

　　齐新警觉地上前要推开人，将军却朝他摇手。

　　那人摇摇晃晃地望符规半天，惨笑着，“兄弟，你也是一个人？”

　　符规点头，“只能一个人。”

　　“看你长得这么可以，还带个仆从，在这里找个女伴应该不难吧？”醉鬼问。

　　符规淡淡道，“兄台也不差。”

　　那人哇地一下子哭出来，“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对个春娘死心踏地？！我给了她十两银子，她下回跟我要二十两，给了她二十两，她还嫌少，这回如果没有五十两就要上别人的床了，我——呜呜呜，对她是真心的，她却这般作贱自己，还今天骗我妹妹生病，明天骗我要弟弟上学，她就是贪得无厌！”

　　符规凝视水中一轮明白，缓缓道，“她恩客不差你一个，要钱也不用骗你。或许他说了，只是你嫌弃她的出身选择不相信。更其实，你，根本就吝于给予。”

　　醉鬼仍在闹，“你乱讲，我哪里有，家里只不过做点小本生意，能给的都给她了，我也真的没办法！”

　　符规解下钱袋给他，“替她赎了身罢，错过莫后悔终身。”

　　醉鬼这下不醉了，拿着钱袋眼睛睁得大大的。

　　符规回楼阁坐在一桌菜前面，明月、烛剪、清风一如那晚，身边曾有人认真地与他一回一答。

　　严信说：等你来京城，我再给你看大门、清异党。
　　严信说：你压着我，何以还以活到安好？
　　严信问：你可钟情于我？

　　桌前人再次剧烈咳嗽，血水从唇边杯壁滑进酒杯，最后混着清酒又全数入口。烈酒灼烧更引肺血沸腾，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流出，符规两眼发黑却感到快意，那人似又回到他身边望着他悠悠说，“你钟情于我。”

　　符规再次醒来是回到了宫中，昨晚月下相逢仍是一场梦。

　　符规将眼睛覆上，吐出一口酒后浊气，“你们都下去。”

　　太医跪下，“将军应为社稷黎民保重身体，这咳血症不能再拖了。”

　　“不想自己出去，我就叫人拖去衙门。”

　　老大夫瞬间消失，符规睁眼转向齐新，“你也出去。”

　　齐新不言不语走向内间，出来手里举着个骷髅头，“将军得的是心病，要根除，除非把这个晦气的死人头砸掉！”

　　符规瞠目发指，从床上弹身起来，狰狞着脸孔厉喝：“敢动他一下，我灭你九族！”

　　语一毕就如猛虎下山扑到眼前把骷髅头抢到怀里搂住，齐新退步大喝，“严信根本没死，闻居山地宫长明殿！”

　　符规呆住，望望手中的骷髅头，六神无主，冒着傻气问，“你说什么？他会在闻居山地宫回魂？”

　　齐新叹气，“将军，严信没有死，他得给先帝守魂，算算今年应该要醒来出地宫了。”

　　先帝当年留下严信实在没什么想法，只不过嘘唏那个字写特别漂亮、青词写得特别华丽的严雨潇死得可惜。

　　当时，各地霸主已显野心，成帝身边最可依赖的只有胡公公，但胡公公是中人，不适宜露面干涉朝中事务，培养镇乱铁血锏迫在眼前。

　　严信五岁诞辰，皇帝亲赐獠牙青狮玉一块，问他：“你爹娘因罪丧生，孤家容你活下来，你长大可如何报答孤家？”

　　严家小公子接过玉牌，又真诚又响亮地回答：“替我爹娘赎罪，报效朝廷！”

　　皇帝大悦，“那孤家便给你赐名‘信’，严信严信即是莫忘‘言而有信’！”

　　严信长大后聪明异常，拿着什么书文都可以与皇帝侃侃而谈，不能入仕替君分忧太过曲才；他的才能要用，用于最紧要之处。

　　驯服人的过程并未像蒸包子一样，捏一捏出来的就是自己的馅，人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聪明人严信心思更不可控。

　　胡公公对养子是真有几分疼爱，可怜他身边没个亲近的人，就将严府中原老奴留下来贴身照顾他作陪，老奴在严府呆了几十年，坚信清俊温和的尚书不可能通敌叛国，定是被陷害的，常跟小公子念叨老爷的忠心与清廉。

　　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娃成长中不将父亲当作英雄看待，严信在老家奴的念叨中坚信父亲是没错的，少年倔强地想为父亲正名。

　　皇帝冷冷看在眼里，让他参加三试，看他下笔如有神，终于在监考官的试卷中将“严信”两个字用粗笔朱砂一笔涂抹。

　　胡公公领着严信在机要房中看了那厚厚一叠论卷，严信心如死灰，无声无息地踏上了皇帝安排好的另一条路。

　　天天杀人，杀人杀出了花。

　　杀人魔却在公干的一场重伤中被绝世美人所救。郎才女貌，年华正好。祈若樱景仰他、规劝他，为夫君的杀孽吃斋念佛、普济穷苦，严信被劝动想着回归正途，以种种借口推脱任务。

　　皇帝不悦，迁怒中洲祈府。

　　严信将天怒一人全揽，被赐死于前殿。

　　接过鸩酒，严信终于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作威的腰牌，他连田间地头的农夫也不如，揭竿抗争还喊不起几丁人。

　　遗子是若樱用血肉培出来的，他从生下来就长得像若樱。他不能姓严，也不能姓祈，那就化个音姓齐吧。严信把若樱的“落樱掌”塞在孩子襁褓里，让蓝阿公带回农村老家，十几年来，他每三年远远看齐新一眼。看齐新三岁会赶鸡了，抱着猫儿晒太阳，他欣喜；看齐新六岁会帮蓝阿公插田，他担心有没有蚂蟥咬人；看齐新九岁还不愿读书，他发愁，把清平责骂了一番……

　　齐新是严大人劫后重生，熬日子的内动力，鳏夫严信想，我还年轻我还可以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