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之秋[润玉同人]》有节是秋筠

87、番外四

　　唐缄累的很，脑子里乱哄哄的，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人人都羡慕他生在名门望族，自小沁润书香，得天独厚，近水楼台，谁又知他心中的苦楚？他儿时最初的记忆，便是和小丫鬟们一起玩，他自小被养在祖母身边，祖母身体不好，精神也短，常常逗弄了他一会，便吩咐小丫鬟带他出去玩。五岁之前，他都过得颇为恣意，丫鬟们哄着他捧着他，在她们眼中，他无一处不好。五岁之后，父亲要为他开蒙，好日子算是到了头。他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管他如何努力，父亲都不满意，父亲总是皱着眉头，严厉的看向他，然后他的腿就开始发软，父亲说什么就答应什么。然而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父亲如此严厉的对待他，也不喜欢唐家这种严苛的氛围，然而没人关心他在想什么，他想什么也不重要。

　　从五岁启蒙开始，他就像是被栓在一匹疯狂奔腾的马身上，疲于奔命，却又不能不拼命往前。十五岁他考中了秀才，还是头名，家里人都很高兴，他却不高兴。考中了秀才，三年后就要去考举人，考中了举人又要去考进士，考中了进士还要考翰林，考中了翰林还要学着做官，没完没了，永远没有停下喘息的机会。一想到这些，他顿时觉得一切都无味，整个人生都灰暗了起来了。他生在唐家，自小就明白何为家族，要为家族争光，在学里，人人都夸他天资聪颖，家学渊源，他面上微笑，心里却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他们知道什么，一句天资聪颖，就能抹消他这十几年的苦读了吗？自五岁开蒙后，除了生病，他从没有在卯时起床过，他们羡慕他生在唐家，可他们知道唐家的家规究竟有多么严苛吗？唐家子弟的责任有多沉重吗？只唐家这两个字，就像是两块大石头，劈头盖脸的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整个人生都无望。这种感觉，没人能体会，也无人可述说，他们只会觉得他是无病呻吟，然而他早已身心俱疲。

　　顾大儒酷爱竹子，住宅旁就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唐缄每每感觉喘不过气来时，便爱去那里静静坐着。竹林被风吹过，发出阵阵沙沙的声音，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让他觉得安全，哪怕是无声的哭泣一会，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日，他又心情不好，想来竹林喘息下，却发现已有人先来了。那是一位陌生的姑娘，生的美丽娇憨，活泼爱笑，她带着一只小小的哈巴儿狗，自己提着裙子跑在前面，只管引逗那小狗来追她，奔跑中带起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十分欢快。他一时看的入了神，完全忘记了要回避，那姑娘抬头看见了他，顿时吓了一跳，忙装出一副斯文稳重的样子，向他福了福身，转身匆匆而去。

　　之后他又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顾大儒儿媳的侄女儿，因着母亲身体不好，便托付给姑姑教导。二人见面多了，也慢慢熟悉了起来，他知道她诗词文章都做的很好，在女眷中素有才名，便常常互相诗文唱和，以传递想法。她善弹筝，常偷偷弹给他听，问他感觉如何，她遇到不懂的文章，便来问他，他便仔细讲给她听。就这样天长日久，他们渐生情愫，到了后来，二人已是难舍难分，他只要一想到二人终将分别，就痛苦的眼前发黑。她是他人生中一抹难得的亮色，若她离开，他的人生将又要重新回复到之前的灰暗中。那样的人生，也能算是活着吗？那样活着，又能有什么意趣？

　　他那阵子，不，应该是这次被罚跪祠堂之前，他都一直处于半疯狂状态，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光，爆发出来的力量是强大的。他身上有婚约，李小姐也有，两人若想在一起，就得先解决婚约问题。他先是设法打探，能否将婚约让给堂弟，却被告知绝无可能。他想退婚，这都无需打探，只去看看家规就知道下场了。随着年纪一年大似一年，各种推脱借口再也没有用，晨起问安退下时，他隐隐听到父母商议，欲要在本年内为他完成婚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去，心中绝望欲死，他小时曾见过一次林家姑娘，规规矩矩的，看上去老实木讷，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瞬间就觉得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日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尾。

　　二人再一次竹林相聚，彼此都毫无办法，李小姐更是绝望的告诉他，她的婚期也已经定下了。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失魂落魄的回到住处，却听到了一个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故事。他那时已经半疯魔了，什么唐家，林家，他统统都不管了，听到了故事，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心只想着自己能如愿以偿了，他冷静的策划着交换新娘的事，心思缜密的连自己都惊讶。终于，他得手了，他如愿以偿了，哪怕是被父亲罚跪在祠堂里，他也毫无怨悔。这是他第一次只为自己，而不是因为别人要求去做一件事，且做成了，他的心中没有懊悔和害怕，只有满满的平静。这一刻，他心底那个拼命挣扎不甘的小孩子，终于被看见、被满足了，只觉得哪怕下一秒就要坠入地狱，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唐缄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中昏昏沉沉，腿上又疼，索性起来唤道：“书砚，你在外面吗？”书砚正是他的书童，忙进来道：“公子，时间还没有到。”唐缄道：“我知道。”又问：“上个月我得了一部杜学士新出的诗集，你还记得放在哪里吗？”书砚点点头，唐缄道：“你取了书来，悄悄的，将书送到客房，给李小姐。她这几日被拘在客房里不能外出，一定闷得很，杜学士的诗婉约清丽，她最是喜欢，正好拿给她看。小心点，别让父亲的人发现。”书砚答应着去了。

　　李小姐正坐在内间，拿着绣棚绣帕子，她用的是细细的金线，绣的是几片零落的银杏叶子，已经快要绣完，只差收尾了。门外传来轻轻的说话声，李小姐问：“青鸾，你在和谁说话？”青鸾答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话，进来回道：“唐公子遣人来送书。”说完将手中的书给她看。李小姐伸手接过书，却并不翻开，只细细摩擦着封面，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她如今这般不明不白、不上不下的，着实难受，但是也怪不了别人，只能说是自作自受。她抬头问：“送东西的人走了吗？”青鸾道：“还没呢。我担心小姐有话要问他，特意请他先等一等。”李小姐沉默半天道：“你去问他，唐公子...近来可还好，都在做什么。”青鸾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回来道：“他说唐公子被唐老爷罚了，一直在跪祠堂。”李小姐听了，心中忍不住一颤，她在唐家人生地不熟，消息闭塞的很，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这事，不过话说回来，她知道了也没有用，父亲罚儿子，她又能如何？她想了想道：“你让他先等会儿。”说完继续给手中的帕子收尾。最后一针绣完，她银牙轻咬，扯断丝线，展开帕子看了看，抿唇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旧荷包来，将帕子叠好放进去，欲要把荷包递予青鸾，却又觉得不够，在针线笸箩里翻了翻，取出一把剪刀来，放下一捋头发剪了，打个了结一起塞进荷包中，这才递给青鸾道：“你把这个给来人，让他交给唐公子。”青鸾不明所以，只答应了一声便去了。

　　青鸾出去了，室内只剩下李小姐一个人，屋里静的很，一点人声也没有，安静的几乎有些凄惶。她如今这般客居唐家，只等别人决定她的去留，这种感觉真让人难受。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女人活着就那么难？不，或许不只是女人，但凡是人，活着都那么艰难，任你王侯将相，终归也难逃命运二字，然而她偏不肯认命。新婚第二天，她就见到了唐家父母，唐母神色淡淡，一言不发，唐父的一双眼睛却锐利至极，向她看过来时，直看的她心中瑟瑟发抖，不敢抬头正视，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了，他们暴露了。只唐家父母素来讲究涵养，他们重重责罚了自己的儿子，却没有对她说一句重话，只客客气气的让人把她请到客房中，一日三餐正常供应，除了既不让人和她说话，也不许她出去。

　　唐父那双眼睛，锐利至极，李小姐至今想起来依旧心颤不已。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记忆中，也曾有个人这么看着她。那时婚期已经定下，她壮着胆子，去央求父亲退婚，却被父亲大骂了一顿，母亲心疼她，便让她随着婶娘去城外慈济寺上香，顺便散散心。她去了慈济寺，却遇见了裴如柏，顿时如遇救星，忙使丫鬟约了他暗中相见，然后以往日救命之恩恳求他帮忙。他听完她的恳求后，便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那目光锐利至极，看的她惶恐极了。她心里隐隐不安，想要辩白两句，然而裴如柏一句话也不说，只转身就走了。

　　裴如柏是混□□的，当然他自称是游侠儿，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年少时出门去姑姑家。当时马车路过城郊，却停了下来，车夫告诉她，前面有个人奄奄一息，伸出手来求救，只是这人一身刀伤，一看就不是良民，若救此人，只恐会惹祸上身，若不救此人，又怕此人就此死了，到时候消息一传开，他的亲友们知道了他们见死不救，会来找麻烦。车夫是个有见识的，顾虑颇多，李小姐却没想那么多。小说里不是都写过吗？这种习武之人多半都很义气，讲究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她若救了他，日后说不定能得到回报呢？李小姐后来每每回忆起此事，都免不了感叹一番自己的天真，然而她的运气着实不错，裴如柏还真是个讲道义的人。当时她拿定了主意，便请车夫将这人带上，到城中找了家医馆，给足了银子，就把裴如柏放下了。半个月后裴如柏找到了她，感谢了她的救命之恩，还说日后若有需要他的，尽管开口。

　　慈济寺那次，裴如柏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把她气得要死，直到回程的路上，还依旧愤愤不已，说什么绿林好汉讲究道义，她救了他的命，只求他帮个忙都不肯。她在家里抓心挠肝了好几天，正觉得绝望时，裴如柏又偷偷来寻她，一见面就问：“赵公子人品不错。你为什么不肯嫁给他？”李小姐一听，立刻就气道：“赵公子人品如何，与我何干？我不喜欢一个人，他就是再好，那也和我没关系。”他们懂什么？那赵公子再好，也不过是个商贾出身的，她就只配嫁赵公子吗？别以为她没有去看过赵公子，性情温吞老好人一个，唯唯诺诺的没个主见，他们所谓的人品好，不就是老实本分吗？她最不喜欢这种。

　　裴如柏见她气的眼泪都出来了，默然无语良久，沉声道：“毁人姻缘，有违道义。”李小姐心中大急，正欲要反驳，裴如柏又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本当竭力报还。这次的事我答应了，只是我有一个条件。”李小姐听了，顿时松了口气，问道：“什么条件？”裴如柏道：“这次的事情以后，你我就此恩怨两消。”李小姐还以为是什么条件呢，当即就道：“我答应了。”虽然有点儿遗憾，但是能解决掉眼下的难题，才是最重要的。裴如柏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李小姐忙拦住他，请他和唐公子商量后再做。裴如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走了。

　　青鸾很快就回来了，帮着她一起收拾针线，她的嫁妆还在赵家，现在能用的不过是些随身的东西，很容易收拾。收拾完，也到了饭点，丫鬟们送食盒过来，一应礼仪周全，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幸好还有青鸾，不然，她都不知道这几日该怎么过。

　　用过膳食，她坐在窗边，翻看那本唐公子新送的诗集，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了。这杜学士的诗集，大部分写的也很一般，还不如她写的呢，只是家中不管是父亲还是姑姑，都觉得才名无关紧要，女儿家还是要以相夫教子为紧要。思及此，她不由得心中不服，若论才华、美貌、能力，她究竟哪里不如人？偏只因是女子，这些都不过是锦上添花，又因为父亲官职小家族底蕴薄，她便是表现的再优秀，若论及婚嫁，也只能嫁个商贾出身的秀才，父亲竟还觉得满意的很。成亲那天，她终于见到了林小姐，然而见过之后，却更加愤懑了，林小姐并不比她更优秀更美貌，只是因为出身，就因为出身，林小姐能嫁到名门望族，而她却只能屈就，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凭什么，她就活该一辈子仰望别人吗？她不服，这究竟是个什么时代？为什么她要来到这么个时代？

　　林小姐心底一直有个秘密，谁也不曾告诉，这个秘密便是，她还有个前世。前世的她，出生在华国一个大富商之家，自小备受宠爱，却又不是那种没有更高追求，只知道享受玩乐的富二代。她的学习一直很优秀，大学还选了中文系专业，预备一直读到博士，然而本科尚未毕业，家里便出了事。自古以来，官商之间互相扶持乃是常态，她父亲也不能例外，然而宦海险恶，无论古今也都是一样，她父亲支持的那位，在竞选中落败了，也因此殃及了她们家。竞选后不到半年，她们家频频出事，不时有负.面消息被曝光，一直到公司倒闭，资不抵债，她父亲被逼的受不了，一时想不开，竟从二十层楼跳了下去，顿时摔的浑身碎骨。哪家公司没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只她家有吗？然而别人依旧风光无限，她们家却家破人亡，这很明显是报复。父亲去世不到半年，李小姐也出了车祸死了，直到濒临死亡，意识模糊，她也不甚清楚，自己的死亡，究竟是来自仇家的报复，还是真的只是意外。

　　再度醒来时，她已变成一个三岁的女娃娃。这女娃娃贪玩调皮，竟然甩开了乳母，自己偷偷去玩水，结果不小心掉到了水塘里，虽很快就被救了上来，却还是高烧大病了一场，醒来便换成了她。李小姐醒过来后，很长时间都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知道究竟所谓的前世是一场梦，还是这新的人生是一场梦呢？她分不清楚。只她也是受过正经的道德教育长大的，平白占了别人的身体，到底心中愧疚，便闹着和母亲一起去寺庙上香。上香时，她向神佛祈祷，只道若她不该来，就请神佛把她收了，若神佛不肯收她，那她就是该来的。她闭着眼睛等了很久，等到连母亲都觉得奇怪了，神佛却并没有把她收走。从寺院回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她就是李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