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特别篇】铁男:记忆的星屑 ...
-
【1】
人人都有着不能被人原谅的底线吧。
说坏话,吐痰,随口说谎,这些是最低级的东西。对被人暴力相向,不遵守规则,这些是中级的。那么说起来什么是高级的东西呢?破坏也好,杀人也好,世界末日的大面积死亡也好…这些,应该算是最高级的东西吧?
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对谁都是温柔的——至少,他绝对是不公平的。
有些人被夺走了一样东西,那么一定能收到些什么别的东西。可有些人被夺走了什么,那么他将会永远地失去。所以我会说,这个世界一直都是不公平的。对于这两种人来说,肯定是前者会更可恨。他们有很多,就是因为有太多东西了,这种人往往不会珍惜。即使可以找回的东西,他们也会去追求表面的答案,然后错失了下一个无可替代的东西。
这种人我统称他们为小鬼——因为总是有什么东西接着他们,就像蹦床公园里那些吵死人的小鬼,就算他们怎么蹦,也都会落到蹦床的中心区域。所以他们才会很愚蠢地去蹦,去跳,因为总有东西接住他们。
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有些人的不幸来自于没有东西能在背后接住他们,一旦跳跃,后果就是死。所以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会选择无视他们的不幸,甚至连自己的都不会关注。
谁都会满怀希望,却又不相信永远。
因为对有些人来说,那个永远根本不会存在。
【2】
雨季,春雨落地。顺着爬满青苔的地缝处,雨水形成了漩涡,旋转着流入下水道。横滨市近郊的一座出租屋。铁男拎着便利店的袋子拐入走廊,看见堆满杂物的角落处坐着一个少年。很显然,少年也淋了雨。他们这种人素来是不打伞的,就算多大的雨,也都会孤身闯进去。
雨水攀在铁男微卷的发上,形成一小股水流,顺着发梢滴落下来,将他蓬松的发型压低几分。“这是我的家。”铁男说。
少年抬起了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他的黑色制服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里侧的白色内衫更是贴在了胸前,将红色的斑点晕染在肌肉的轮廓线处。
“我知道。”少年说,“我打架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鬼,这个人——铁男面无表情地看他。少年好看的脸上青紫一片,鼻子上还挂着几道血痕,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被人单方面地揍了一顿吧。
“既然受伤了就好好找地方休息,到这里干什么?” 铁男拉出钥匙开门,“我不负责善后。”
“我知道。”
又是这句话么?真是让人火大的辩护啊。“那你还来干什么?”
“因为离得近,所以就来避雨了。”少年别过脑袋,看向露台外密集的雨丝,“你可以不用管我。”
他究竟有没有在认清形式? “算了,那么,进来吗?”
毕竟,看他的样子,他可能已经走不动路了。这种大雨天把这样的人丢在外面确实说不过去,无所谓了。
铁男用脚将门踢开到最大的夹角,进屋后他将啤酒袋随意地往桌上一扔,碰倒了一片方桌上堆放的空瓶。铁男随后脱掉身上湿透的衣服,又往角落一扔,就这样赤身走进了洗浴间。 “你,究竟要离家出走到什么时候?” 铁男边拧开水龙头,边隔着门问道。
“我不回去了,那些家伙,根本就不理解我。”
管家长叫‘那些家伙’么?果然是叛逆期吧。
“你不害怕的话,回家去最好,实在不行就去找警察,我没空收留你。”
少年俯下身子,将掉落在地的空瓶一个个拾起,说:“我只在这里呆几分钟。”
又来了。铁男笑,这已经是无数次他这样解释了。三井总会不耐地说自己呆一会,然后待他出浴室时,三井还是没有走。他会将地板上的垃圾简单收拾好,然后坐在地垫上一边喝酒一边翻看杂志或是电视,客气的程度堪比老熟人一样。说好的呆几分钟,最后总会逐渐变成几小时,甚至是几天。
他和三井寿,也应该算是老熟人了。光凭着脸熟的头衔,两个人不算熟悉,至少也不遥远。就像是数次会在特定的场合遇见,他带着一队人,他也带着一队人。这种场地有时会在城郊的工地,有时会在商业街,有时会在地下歌厅,有时会在钢珠店,有时会在都市的交通道上…两路人马玩着同一种东西,干着同一样的事情,最终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有人说,三井和铁男羁绊的结成不仅仅是不良的身份,而是他们本身的交情。有人说他们本来就认识,所以才会迅速混到一起,骑车游街,熬夜不归。他们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也不想去管。这种事向来没有被知道的价值,别人也没有兴趣。总之时间越久,他们就会发现这两拨人的结合,不是因为这两拨人有多熟,而是两个人本身好像就认识。毕竟一个是高中生,一个是中途辍学有点威望的恶人,这两拨人无论是身份还是经验都会有差距,硬凑到一起确实奇怪。
虽说如此,但没有人去想,这种游荡在街头的日子,没有什么是值得可以被探究的。
外人不探究,三井和铁男也是如此。
“如果非要彼此探究,那太没有意思了不是吗?”这是在一次酒会上,三井喝醉了,面色绯红地说来的话。“不愧是三井!说的话好有深度哦。”他的醉话迅速引起了身边那些人的围捧。他平时话不密,更不会谈自己的过去。比起其他口无遮拦的人,他更会停留在一些毫无意义的脏字上面,而非关于自己。就是这样,他疏离的气质才会引起他周围人的追捧。他出手阔绰,每次活动几乎都是他出钱,他不吝啬和心疼自己的钱财。只要能帮,他便帮,是一个有义气的人——这是铁男对他的第二印象。
铁男对他的第一印象无人知晓。因为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第一次和第二次是怎么遇见的。第一次野口病院的见面,三井是狼狈的。第二次在街角被宫前群殴的见面,三井也是狼狈的——铁男知道,但三井似乎不知道。
自第二次分别后,铁男记得再遇见三井是几个月后,他以湘北高一不良的架势出现;而从那以后,三井从未提起过他们最初相见时的画面,当然铁男也没有兴趣提。于是这两次见不得光的遭遇,就这样被时间盖了下去。
当然,他们的两次经历中还夹着那么一个人。这个人对他们的羁绊而言可有可无,删了她吧,太过突兀,加上她又太没意义。铁男对此人没有兴趣,甚至一提起她总会头疼般的反感。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最典型的,蹦床上的小鬼。无论怎么跳,总也跳不出那一亩三分地,所以她才总是这么没有底线的去跑去跳。总有人护住他,她却还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想想真是无比让人火大。
【3】
起初只是想玩玩而已,毕竟这是一种逗闷子的方式。
送一个病号去医院,然后单方面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再然后,被她不明不白地揍了一顿。救命恩人成为了提刀仇人,外加一位全程蒙在鼓里的始作俑者,这种戏码想一想就觉得很有趣。所以,在那个时候他才会对他的小帮派说:「明天我自己去医院找她。」
「不行铁男,我们应该一起去教训他们两个,尤其是那个女的!」其他人很不解。毕竟,他们一贯是有仇必报作风,就算是没仇,也要在无聊的日子里找点什么麻烦出来。
在游戏厅被人袭击,顺便让当事人跑路了——这种污点事迹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然而和别人的报仇不同,铁男只是想恶整她,只是把目标放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在接到花井葵电话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世界变得有意思起来。这种心情成为了一种短暂的期盼,这种期盼不似打架,而是一种期待于将某种凌弱的事物揉捏在手心的心情。
不过是一种无聊日子里的调剂而已。然而,那个凌弱的事物逐渐变得复杂起来,他本该把玩的事情,逐渐超过了他所预期的程度,形成了一股复杂的线结。交集越多,羁绊越强,这个线结越滚越大,直到——
「就这么想受伤么?应该再给她点教训的。」
当铁男的脑中第无数次滚过这种想法时,他正坐在沙发上,将一只橘黄色的发带缠绕在拳头上,又松开拳头任发带脱落。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发带,他侧头看向熟睡的花井葵。她淤青的额头歪进沙发的内侧,浓密的睫毛轻颤,胸口不平地呼吸着,似乎在消化她的疼痛。拳击比赛中,他并没有尽全力,甚至一开始只用了不到30%的力气。明明是她喊着要挑战的,还以为有多厉害,却没想到她的身体素质还比不过煮熟的鸡架…
鸡架?嗯,粉色的火鸡,如果可以,最好头上再插上一只花。铁男每次想起她,都能想起圣诞季的便利店内,悬挂着的塞满棉花的火鸡玩偶。圆滚滚、没头没脑的、只有两条腿的好吃生物。皮肤戳进去,然后会弹起来的一团生物。他伸出指头,对准他没有淤青的粉色脸蛋上。轻轻一戳。果然好软——指尖的小坑会弹起来,只不过她的皮肤似乎比那那种火鸡更有温度一些。他又是一戳,只不过这次按在了女孩的粉嘟嘟的唇上。女孩的眉头悄悄皱起,摆动了一下脑袋,想要甩开上面的压迫。
看来是把他吵醒了,她也该起了吧?没想到她只是嘤咛了一声,然后翻身,淤青的脸蛋朝下一压,继续进入梦乡。真是的,这种情况都能睡得着,这也太没有防备心了?还是说,她根本没有脸皮,所以才不会痛?
他本想放她一马的,却没想到这只脆弱的鸡架死不悔改,硬要缠着他,所以才稍微使出了多一些的力气,一拳就放倒了…想着,他去取了一个冰袋,按在她的额头上。随着冰袋逐渐融化,她终于醒来了——
然后,又是一场噩梦。
……
“我的朋友,他…再也不能打篮球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让他去打篮球的,如果他不打篮球,他就不会受伤,再也不能运动了,是我的错。”
「他受伤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砍伤的?这种圣母心能不能放一放,也太高看过自己了吧?」
“我要去大阪了,根本不能在和他见面了…是我的妈妈……”
「啊啊,真是火大,她究竟有没有大脑?这种话随便地和别人说,还是哭着说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的吧?而且,就这样把自己的事随便抖露给别人…」
“近藤先生,我,在学校和家里都没有伙伴,但是我擅自地把你当成了诉说的对象…您,是个很好的人。自私地把您拉来说这些,真是抱歉啊……不舒服的话,请您忘记吧,好吗?”
「这种莫名的坦诚……抖m么?真是够了,我只不过是随意地保证你没有被我打死而已,真是个毫无防备的小鬼。还说什么请您忘记?把别人当做垃圾桶还擅自希望别人忘掉,真是极端得可笑。」
那么现在,可以重新审视一下面前这个人了:幼稚、脸皮厚、聒噪……带着受伤的膝盖还敢打擂台的蠢蛋,头脑冲动用自行车和摩托车飙车的蠢蛋…等等,这些记忆?真是该死,关于这家伙的记忆怎么值得这么多脑细胞的?
想到此,铁男无语地摇头,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探究吧?明明和她见面都是一面之缘,可是—这种记忆给的太过强烈,让人怎么忘也忘不掉——
忘不掉的记忆吗?可记忆的关联到底是什么?
是当时她被送进手术室,医生疯狂联系他的父母,却怎么也联系不到,最后居然找到了她打工的地方,才找到了一个监护人?所以他才会想:「父母都不在身边吧?这种蠢货真的能自己生存么?」
还是这个家伙明明双腿发抖,却还是掏出两百圆硬要聘请他去揍别人?还是她站在电话前前,四处张望,托着宽松的病号服走来走去,认真寻找他的样子?或者是,她那种像火鸡玩偶一样的触感?所以在地下迪厅,女郎依偎在他身边索求时,他才会不自觉地说「因为你的触感不是火鸡」把女郎气跑?
或者,是那个该死的游戏账号?再或者是,等他最后一次送她回医院时,在街角看到一辆高级轿车,车上的贵妇人那种怪罪的眼神?
「眼神真凶,她应该就是那个蠢蛋口中的‘妈妈’吧?长得真像啊,就是这位显然有女人味多了。」
车窗中的那位妇人眼神锐利,黑眸中蕴含着无声的怪罪,铁男幽幽地回望过去。
「呵,是在看我么?是因为我碰了你的乖乖女么?既然如此,就去好好管你的孩子,瞪我又有什么用?要是这种有用的话,你应该自她住院的时候就应该来吧?而不是在最后要带她去大阪什么的…呵,这种家长——哪里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在那种人身边。」
铁男将车把倾斜一旁,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烟点燃。他只抽了一口,像是挑衅似地盯着那扇车窗,慢慢地将烟雾吐出,然后将整根烟丢到地上。车窗里的妇人像是被激怒情绪,眉毛微蹩,但表面仍是平静。
「——还真是麻烦啊,有钱人家的乖乖女什么的。不过,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还是不要像她比较好。」
铁男冷笑一声拧油门,摩托车轰鸣几声便继续向前奔去。
对于花井葵,他已经为她定性了。仅仅见了一面,他就可以为别人下定义,可以交往的人,不可以交往的人,一类的人,不是一类的人…这是他混迹许久的经验。所以要探究任何人的一切的话,他并有没有兴趣,从一早他们就没有任何被改变的余地。
他已经对花井葵做出了判断,他们不是一类人,自然走不到一起去,也没有相处的必要。虽说任何人都无法和另一个真正地走到一起去,但是他已经下了判断,这个人就已经是个过客了。
所以忘记什么的,也无所谓。他遇见过很多人,无论曾经多紧密,他们最后都会落到记不住脸,甚至连名字也会被淡忘掉的地步。
直到他后来遇见了三井寿,他才发现这一切,关于花井葵的记忆都没有忘。三井寿的过去,和花井葵口中的过去重合了,而他亲眼所见的过去,也和他们的运行轨迹完美接合。
“喂,三井。关于上次药箱里的发带,一直忘了问你——”
“——花井葵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如果,在意也是一种探究。说给别人听,也是一种探究。去知道,也是一种探究的话…
那么他一贯的不去探究别人的作风,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而他的记忆,或许也形成了一束拧不断的绳结,无限延长着通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