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虽然小丫鬟的脸上还糊着泪珠子,头发也散乱地贴在脸颊,可人显然是没事了。
闻晏不想再多管闲事,确定那两个惹事的小厮去远后便转身走了。
他步履匆匆,一路往三房院里去,一边心里也有些烦乱。
刚才分明看到了的,那两个是老东西手底下的人,还不是一般院儿里那种用他区区三少爷身份压一压就能慑得住的角色。
照理,三房一直独善其身。
莫说像今天这样循着那嘶哑不成调的哭嚎寻了过去,他就是连听都该装作听不到的才对。
闻晏根本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
只是那嚎声凄烈,叫他鬼使神差,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跟到了院门口。
若不是那小丫鬟凶悍异常,两腿直蹬得把小厮们赶走,他恐怕已经冲了过去出声阻拦。
现在再想,闻晏只觉自己昏了头。
这深宅里藏了多少阴私,光鲜背后又有多少暗流较量。
再是得势的小厮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主家的后宅公然行苟且混事。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怎么会不明白。
为什么还要一头热,试图去趟其中的浑水?
疾步走了好远,可胸口里还是砰砰直跳。
直走到三房院门口,想要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再进去,可却不想一闭上眼睛,闻晏脑海里就浮现出方才那险遭轻薄的小丫鬟一张潮红汗湿的狼狈脸
——她正努力拗起了脖子,瞪大一双猫儿似的眸子,望向自己。
那眼神却不合时宜的,竟几分吃惊里还掺着几分欢喜。
脑子不清醒!
闻晏甩甩头,混不知这不清醒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那眼睛的主人。
他根本无暇辨清是哪一房的人,脸型五官都只囫囵一瞥。
可独那一对眼睛,像是烙铁似的,牢牢地烙进了脑海般。
闻晏蹙紧眉,又大力甩了甩头,还是没能把那双眼从记忆里甩开。
**
阿圆见那少年离开,估摸自己暂且是安全了,便也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低头整整自己被扯歪的领口,心里很是明白,刚才若不是自己拼命反抗,今日临头的必是一场大灾。
大到可能命都要没有了的那种。
所幸没事。
还真的应了四房那些婆子说的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她叹了口气,抬眼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怕是到四姨娘用晚饭的时候了,得快些赶回去才是。
阿圆到池塘边随意找了块好落脚的地方,也顾不上天寒,鞠了一把水就地擦了擦自己糊满鼻涕眼泪的小脸儿,又对着倒影重新理了下散落的头发,急匆匆回了院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圆回去,四房院子下人们张罗忙碌,各就各位,与歇才自己被拖走时一个人影也不见的景象竟像是两副模样。
她有些怔愣,盯着看他们的脸色,却又觉着他们个个望自己的眼色都有几分怪异。
就连四姨娘吃饭的时候,抬眼瞅见自己站在边上伺候,也提着筷子僵硬了片刻,接着怔怔地扒饭,连吃了好几个白饭才重新掀起眼皮来问话:
“小哑巴,今儿一天可还顺当?”
阿圆意外。
想不到四姨娘原是这么体恤下人的性子。
自己头一天当班,她竟记得关心自己做得顺不顺手,真是感天动地。
可阿圆又一想,想到是她非让自己喝了哑药才让进府,这份虚无的感动便立马烟消云散。
很虚无地做出低眉顺眼的架势,阿圆点了点头。
除开险些遇上大灾,平心而论这一天真的还算顺当。
阿圆是很容易满足的。
不用挑水劈柴,也没有烧火做饭,更不需要洗衣洗碗。
只要起床竖旗杆,接着便看四姨娘被其他丫鬟们伺候着就行了。
她刚来,根本不够资格上手伺候;实际上如果真按照规矩来,再过十年也轮不到阿圆这样的外头买回来的哑巴服侍姨娘。
阿圆低着头,不见房里其他人的表情更怪异了些。
白日里阿圆被两个小厮架走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只是知道却没有人敢出手拦而已。
她不过是个刚进府的丫鬟,跟谁都够不上情分;
何况又是哑的,日后能出头的机会也不大。
再说了,那么大的动静,四姨娘当也是知道的。
连主子都没出声,便更没有谁有胆子管。
只由她去了,权当四房没有过这个人便是。
她被架走时嚎得那般撕心裂肺,丫头婆子们直说“造孽”,却都以为是有去无回,谁又能想得到,不过一个时辰,这哑巴没事儿人一样回来了!
更诡异的是,她脸上一点泪意都瞧不见,衣裳只有背后蹭了些泥污,整个人看着竟是完好,丁点伤都没有。
于是,下人们里就开始传闲言碎语,连避都不避着,只差戳着阿圆鼻尖直说了,说的就是这小哑巴下午无端端跑出去,又好端端跑回来,怕是已经丢了清白。
还说出了那种事情,她脸上看着半点不难过,想来本就是不检点的小贱蹄子。
阿圆只是哑了,又没有聋,更没有喝药喝得脑子坏了。
仆妇们的这些话,她可都听明白了。
敢情自己被拖走的时候,一个个儿都躲边上竖起耳朵听着呢,偏没有半个人肯来帮忙。
她好险靠自己回来了,仍是错了。
不论回来时自己脸上是半点不难过,还是哭得昏死过去,甚至一头撞死在墙上,都堵不住那一张张碎嘴。
总之,“清白”这东西就是这样,是能压死人的一座山。
这些话阿娘没有教过,可梦娘却会偶尔说,所以阿圆也还是晓得的。
女孩子的清白,这东西说起来百无一用。
可要是丢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在她看来,这玩意儿更像是一种负担。
阿圆懒得辩驳。索性也已经哑了,更不必去辩驳。
于是又一个婆子有意无意地站在旁边拿她的“清白”说事儿的时候,阿圆便歪了脑袋扯开嘴角冲那婆子笑,一对眼睛笑得眯了起来,直剌剌死死盯着婆子不放,似是根本不觉得那一句句啐了毒的话里所指皆是自己。
不痛不痒,她不在意。
那婆子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反应,却被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跺脚骂了句“不知廉耻”,讪讪走了。
本来,大家都以为出了这事,四姨娘不会再留着小哑巴。哪怕今日没有发落,大概也是姨娘还在斟酌怎么打发人走。
这晚老爷有应酬,夜里回来直接睡到了正院,没有宿在四房。
不用送老爷出门的次日早上,四姨娘便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一觉睡到日照三竿。
阿圆和其他人坚守门口竖旗杆的时候,过来一个面生的丫鬟。
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生得很是干练,吊梢眉月牙眼,嘴角一直翘着笑盈盈的,看着蛮好亲近的。
可她一来,阿圆便觉出了周遭人的紧张。连同陈嬷嬷都憋着劲儿,像是大气不敢出了似的。
那丫鬟仍是笑,径直走到阿圆面前,像是同她搭话又像是跟所有人交代:
“今儿起,老爷要去云梦月余考察棉花生意。他说疼惜四姨娘年岁小,怕她遭人欺负,便差我来照应着些。对了,我听说,四房院子里新进来一个人,想来就是妹妹咯?我叫月牙儿,往后一道在四姨娘跟前伺候着,人生地不熟的咱俩做个伴儿,好不好?”
阿圆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对面姑娘抬起手掩着嘴巴笑:“妹妹叫什么?”
阿圆一愣,进来几天不论谁都只叫她“小哑巴”,还是头一回有人问她名字呢。
可是要怎么答?
她硬着头皮,边口型示意,边抬手用食指空画了个圈儿。
月牙儿点头,毫不意外她不说话:“唔……莫不是叫‘阿圆’?”
这可太厉害了!一猜就中!
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月牙儿,阿圆点头不迭,心想这小姐姐好聪明。
而且虽月牙儿只说自己是个丫鬟,可她一身衣裳就不同于院子里其他丫鬟,质地瞅着又滑又亮的,衣角袖口点缀着各种繁复的绣纹。在阿圆看来,怕是比起四姨娘都不差多少。
月牙儿又说是老爷差她来“照应”的……
一个能照应主子的丫鬟,怕不是什么了得的人物吧。
阿圆眼睛亮晶晶:瞧她发现了什么!
**
睡得饱足,本来推门而出一刹那,崔莹心情是极其舒畅的。
可冷不防对上一双笑盈盈的弯月眼,自在舒展的懒腰便卡在了半空中,竟是愣了一下她才慌乱收了动作,摆正脸色抬起下巴来问话:“你怎么在这儿?”
月牙儿两手搭在腰间,不卑不亢行了个礼,嘴巴却没有立刻作答。
倒是陈嬷嬷,怕冷场似的,赶紧替月牙儿把早上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见崔莹嘴唇越抿越紧,旋即扭身又回了屋。
陈嬷嬷一个眼色,门口本来一块儿守着的丫鬟们便都各司其责地散了,梳妆的梳妆,张罗饭桌的张罗饭桌。
可阿圆初来乍到,并没有大家那样的默契,她就原地不动依旧站着。
幸好还有个月牙儿同自己一样,一样无事可做。
果然做了伴儿呢。
阿圆正想着,听到四姨娘在屋里唤:“小哑巴进来。”
怀着对新伙伴的歉疚,阿圆下意识望了身旁的人一眼。
月牙儿仍旧是笑眯眯的,看着浑不在意。
进了屋里,一直到里间,才见着四姨娘。里屋的光线并不怎么好,崔莹背光坐着,脸色看着也沉沉的。
“昨个儿你从我院子里被人带走后,有没有伤到哪儿?”
有啊有啊。
阿圆想到昨天那一番蹬腿,估计使力气使猛了,夜里抽了两回筋,都没睡好。今早更是腿酸得险些爬不起来。
可她摇摇头。
四姨娘看着小哑巴表情淡淡,眸子也没有闪躲,沉默了片刻又道:
“小哑巴,你是我四房的人。受了委屈要告诉我,我会替你做主的。我知道,你喝了哑药成了哑巴,心里头肯定怨我。可是你现在是我身边的人了就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主仆一体,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对不对?”
这可太莫名其妙了,阿圆心想。
事情过了才说替我做主,你怎么不等菜凉了才吃饭啊?
还忠心耿耿,什么好都没承到就要我的忠心,这无本买卖倒是好做。
阿圆心里一啐,想着四姨娘长得只是一般漂亮,可想得也太美了。
但想归想,她脸上还是摆出一副乖顺的表情,连连点头。
干巴巴的小瘦竹竿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双眼睛湿漉漉地一错不错看着崔莹,这样子实在太有迷惑性了。
是啊,她不依靠我,还能依靠谁呢?
这不过是个被家人遗弃了的小哑巴罢了啊。
崔莹这样想着,原本拉成一条直线的嘴角终于又扬起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