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 路》淮左凌戈

1、一 战神之子（一）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宋九一溜烟儿的功夫就出现在日暮云沙主殿之上，即便是这一时一刻走在这随形而弯，依势而蜒的九曲廊庑里，似乎也锁不住少年人顽劣跳脱的性子，脚下随心所欲，身形忽闪忽现，不久又化成一阵疾风，火急火燎地就蹿进了偏殿之中的琅福地，四下张望，咦了一声，无人，可书桌上的一杯茶水此刻还冒着些许的小白烟儿。
　　小少年喜形于色，立即又从琅福地的另一侧贝叶门蹦跶了出来，贝叶门一出来，就是夕吾院，此刻又是满院的鹅毛般的大雪花儿片片飘落，落在那火红的枫叶林之上，落在那白墙黛瓦之上，恍若在人间！可少年却是毫不在意，健步如飞，直直就朝那万年老枫树撞了过去！
　　哗啦一片大浪花，宋九破水潭而出，一眼就望见了那一立一坐的两人，立即眼里就冒着小星星，嗷了两嗓子就喊了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俩在这呢？！”似乎是不满意，悬在水潭半空之上，还又使劲抖上了一抖，将那些小水珠们全都给甩了出去，引得那些小水珠娃娃们也嗷嗷得惨叫一片！其动静之大，就连那万年老枫树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晃荡了两下。
　　宋九见没人理他，索性一个转身，就翘着二郎腿卧躺在了葡萄架下，石桌之上，古琴之侧，自顾自地拿起石桌上的一盏残茶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然后就开始吧啦吧啦地说了个不停，“含之，阿爻，我带你们下凡去玩两天吧？！我前两天刚下去了，凡间可好玩了！什么酒楼，戏楼，花楼，好吃的，好玩的，都特别多！可比仙界有趣多了！而且在凡间一年，仙界不过才一日，我们仨只要溜出去半日，那在凡间都能玩上半年呢？！怎么样？”
　　宋九正说得口干舌燥，天花乱坠的时候，满怀希望地望望他，再望望他，怎奈，立在那搭弓射箭的人仍旧在搭弓，坐在这抚琴熏香的人仍旧在抚琴，这二人却是丝毫未受他的影响，想来也是习惯了。
　　琴音铮铮，时而灵动缥缈，时而铿锵有力，如山谷幽泉，沁人心脾，谓我何忧，谓我何解；如千军万马，十面埋伏，运筹帷幄，铁血豪情！
　　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琴声下的细微悠长，舒缓渐止。
　　忽，指尖一律，凭风声，箭随琴动，
　　一徽名太簇，搭弓人箭在弦上，一触而发，中！
　　二徽名夹钟，琴音一勾一连，俩箭中！
　　三徽名姑洗，琴音一动一收一破，三箭齐发中！
　　四徽名仲吕，琴音一捻一弦一展一放，四箭破竹皆中！
　　五徽名蕤宾，琴音一抑一凝一喓一挫一通彻，五箭合发并进中！
　　……
　　八徽名夷则，琴音一天一地一阔一远一浮一随一飞一扬，八箭任尔轩昂凭风跃中！
　　……
　　十三徽名太吕，琴音一别一时一茫一浸一拢一转一轴一涩一探一迸一突一缠一当心画，十三箭悄无言复弦手一声唯见靶心中！
　　古琴十三徽罢，遂箭止。
　　二人远远相视！一抿唇，一勾勒！
　　潭中枫叶时有落，此地竟然与夕吾院一般无二，但却是个虚境。
　　“含之，不过几日未见，你的箭术进步得可真谓一日千里呐！”宋九简直惊得直接从石桌上蹦了下来，望着十丈外的靶子忍不住又蹦又跳又笑又叹，少年人的爽朗坦诚和没心没肺真是一览无余，宋九忍不住又道：“含之，你的箭法如今都这么厉害了麽？！而且化箭和出箭的速度简直出神入化了！我觉得如今我阿爹都比不过你了！想来你也不过才一万六千岁而已，要搁在人间，算起来，那也不过才十六岁罢了！不愧是战神之子！”可一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接着跳了起来：“不对，你们俩的默契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不在的日子里，究竟你俩又背着我干了甚么？！”
　　闻及此，抚琴人都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重新又执起一茶具，复烫了烫，又茶香四溢得端了一盏新茶品了起来，“阿九，你确定是几日未见麽，我怎么觉得这一次已经是半月有余了呢，可是在凡间玩得乐不思蜀了？！说起来，你阿爹可是把你送到这来当含之的陪读的，可我也不知，你这陪读究竟都陪到哪里去了，成日里都见不到人影，即便是在这见到了，不是醉着就是还在睡着……”
　　宋九一听，摸了摸后脑勺，难得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来，“我其实没在凡间玩多久，想来也不过逗留了半日罢了，本来是想着快些回来找你们一道下凡玩去的，可怎奈，我刚回来，就被我爹给逮了个正着，估摸着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心情不好，一回来就把我给关了起来，我今儿还是偷偷溜出来的呢！”可没多久，宋九立即又嘻嘻哈哈地凑上前去，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堆小东西，什么纸扇，玉佩，玩偶，剪纸，小画册，“阿爻，你瞧，这是我从凡间专门给你带的小礼物！你可还喜欢？”
　　抚琴人如今也不过是个一万六千岁的少年，纵然心中老成，性格沉稳，可对于凡间也还是留有几分少年人的好奇和兴趣的，梅爻随手抽出一柄纸扇，徐徐展开，一面是点墨成梅，一面题了几行字，是首打油诗，读道：‘贼兵百万困洛河，也无援兵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少年梅爻忍不住抬头问道：“阿九，凡间当真有那么有趣麽？！那是要拉着含之一道下凡走一遭！”
　　宋九道：“那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起来，也奇怪，这夕吾院里的青黛白墙就特别像是凡间的屋舍呢！还有那屋里的陈设，都像是凡间的呢？！哦，对了，阿爻，你刚刚的那首曲子真好听，以前怎么从未听你抚过，叫什么名？”
　　梅爻望向远处仍在搭弓射箭，沉默不语的少年，笑道：“今日见含之射箭，一时兴起编了个曲罢了！”又问，“含之，不然你给起个名吧？”
　　搭弓少年仿若未闻，久久未语，正要开弓，双眼之上忽又被人蒙上了一条带有檀香味的白色方巾，长长的带子勾缠着黑发，系扎在脑后，随风飘了起来，低头，侧颈，“阿爻！？” 清冷的气质，清冷的语气，清冷的声音。
　　只是闻着这若有若无的檀香混杂着茶香，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了。
　　果然，太熟悉了，也不是件好事！
　　梅爻戏谑：“殿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增些难度，才更有趣些，不是麽？今日辰时寒振大师兄陪殿下练剑的时候不是还说了殿下如今耳力还差了些麽？！您身体的灵敏度，配合度以及感知力还远远不足，即便是凭借殿下今日的实力，也依旧配不上您信手即召的那柄上古无邪剑！”
　　徐寒振，乃是战神苏君辞座下大弟子，亦是看着苏敛尘从小长大的，苏敛尘的这一身剑法更是由他亲授亲传，如兄长般对苏敛尘照顾与关怀。
　　搭弓少年亦不再言语，再次瞄准，搭弓，射箭，只是，箭头射在半空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竟然又接连被几片不易察觉的红枫叶给寸寸打偏打歪，直到那箭头十分无辜可怜地躺到了靶外。
　　若非那叶上还沾了几滴水珠，这声音简直微不可闻。
　　可这细微的水珠声，风声以及脱靶声都在宋九一连串的爆笑声中显得格外单薄与迟钝！就连梅爻，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可紧接着，少年的第二箭就指向了潭中水面上打着水珠漂儿的一片枫叶，在对面俩人的面面相觑之下，入水直透那片枫叶，后，此箭竟然反转，折出水面直追宋九！
　　宋九一个仰面，鲤鱼打滚，翻到了地上，才堪堪逃过一劫，只是这箭竟然还能拐弯，宋九忍不住大嚎了一声：“我勒个去，殿下，您不用这么狠吧？！不过就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嘛！”
　　宋九忙不迭爬了起来，从那葡萄架下连滚带爬蹿出去好几丈远，可那紧随其后阴魂不散的银箭也跟了出来，这箭竟然还被注入了念力，灵力，还有仙力，宋九闻声就跑，几乎是绕着这潭中虚境满院上窜下跳！
　　宋九边跑边哀嚎：“殿下，我错了！您且饶了我吧，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看在我阿娘只要我这么一个儿子的份上？看在我阿爹还在你父亲帐下效劳的份上？嗷呜，今日这些怎么都不管用呢？！阿爻！救命呐！！！我都一万五千岁了！我不想再尿裤子了呐！！！”
　　兴许是最后一个理由实在太有难言之隐的说服力了，那小银箭速战速决，噌地一声就钉在了院中的石柱上！同时被钉挂在那的自然还有那抱头嗷呜的宋九！
　　“嗷呜，，，救命呐！苏敛尘！你又欺负我！！！！！”宋九瑟瑟发抖了好一会，结果发现只是右肩衣领被刺破钉在了石柱上！当真又若无其事，坦然自若，道貌岸然地撕破衣领就大摇大摆地一个闪离，就倒挂在了蒙面搭弓少年的眼前，多年习惯使然，挤眉弄眼得定要在他面前弄个鬼脸，才算一雪前耻，在他欲动手之前又神出鬼没般得闪离，逃窜到了梅爻的身后，道：“哼，苏敛尘！君子动口不动手！枉你还是战神之子，怎能说动手就动手呢？！如今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何必动武呢？”
　　苏敛尘不语。
　　宋九坚韧不拔，再挑衅：“殿下？以后咱们商量一下，能动口解决的坚决不动手，如何？！”
　　苏敛尘解开方巾，作势伸手即召，“再多言，”
　　宋九狗腿般作了个封口动作。
　　梅爻指尖轻轻拨弄琴音，“含之，此曲，此箭，‘十三徽·追尾’如何？”
　　苏敛尘：“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