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往昔》罗德塞塔西亚

3、第 3 章

　　黎雾告诉我她不能去北京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眩晕。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是。但我不能去北京。”她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顿了一下，问她宋意知道吗。
　　她摇摇头，忽然抬头看我:“我真的不去北京。我的所有志愿都不在北京。”
　　她露出了一副无助但坚定的表情，这个表情让我想到我们七岁时在一条小巷里遇到恶狗的事情，那时她挡在我身前，嘴里说着“别怕别怕”，然后和我一起往后挪。那条狗扑上来时她回头推我，她留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无助，却坚定的表情。
　　我不知道黎雾究竟遇上了什么“恶狗”，能让她对北京产生这么强的抵触心理。我到底该不该安抚她？如果应该，那我又该怎样安抚她呢？
　　我看着黎雾，觉得语言真苍白。我凑过去抱住了她。
　　我们沉默很久，但这沉默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安。夏天很热。我们都口干舌燥。
　　沉默中我们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我们不知道彼此想的是什么，但我们互相理解并且包容彼此的沉默。
　　过了一会，黎雾说:“宋意不知道。你先不要告诉他。”
　　她的话给我产生了一种长久的错觉:我认为她也喜欢宋意。
　　我不再问她为什么。很多时候，“为什么”是一个非常没有意义的问题，它逼迫所有结果指向一个原因，但问问题的人大概忘了，很多结果都可能没有原因。只有偏执的人才会拼命追求原因，他们太相信逻辑，忽视了事件的偶然性。当然，还有可能是，他们太在乎姿态。
　　我不知道后来黎雾告诉宋意她不会去北京时他不断追问“为什么”是该被归到我假设中的哪一个。那时候我和宋意都收到了Z大的录取通知书，而黎雾收到的是上海C大的录取通知书。
　　最后黎雾说:“我不会去北京。不为什么。”她顿了一下，像是在为她接下来的话铺垫情绪，“而且，无论我去不去北京，都和你没什么关系。我不喜欢你。宋意。”
　　黎雾的声音不大，但却产生了爆破的效果，被爆破的是宋意的心。他直直地看着黎雾，温柔的眼睛里有些许泪水。他最后却没哭，只是他脸上的哀伤的表情一直到他背过身离开我们都没有消失。
　　我带着哭腔责怪黎雾说了那么残忍的话，她明知道他喜欢她，她还是伤害他。而其实更让我觉得难过的是，她也喜欢他，可她还是伤害他。
　　黎雾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朱乔，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她嘲讽地说:“十三岁的时候，我父母打电话说要回来看我，我照着网上的教程做了我生平第一顿饭。虽然味道勉勉强强，但卖相不错。我把它们整齐地放在餐桌上，收拾干净厨房。然后我坐在椅子上等他们。那也是在夏天，但我却不敢开风扇和空调。我害怕冷风会把我的菜吹冷。我坐着等了很久，我的心就像挂在悬崖上摇摇欲坠，你知道我脑海里冒出来的最可怕的念头是什么吗？”她自嘲般说:“我最害怕他们回来的时候看着满桌的饭菜会问我是在哪里点的外卖。”
　　我依稀记得我用了一句玩笑话缓和她话里的悲伤气氛，大概是这样:“那说明你做的好。”
　　可是黎雾又摇了摇头，她的嘴角向下弯——十足的悲伤意味，她把她的右食指放在我唇上，极轻极轻地说:“不。他们只是在怀疑。”
　　“他们怀疑一切。他们怀疑我。连我也想不到，我居然最害怕的是他们对我的怀疑。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怀疑只是不信的代名词。阿乔，我想，爱也一样。”——这是她十五岁以后第一次叫我“阿乔”。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对我像从前一样坦诚，她也已经对他坦诚，我们不该勉强她去爱谁。暧昧不等于爱，喜欢不等于爱，心疼不等于爱。有且只有爱，才等于爱。
　　这就是十八岁的黎雾告诉我的事情，她很有把握我不会说给别人。我身无长物，但我守口如瓶。
　　送别黎雾的那天，下了一场雨。空气难得的湿润，机场嘈杂声都成了画外音。我絮絮叨叨地告诉黎雾去了上海不要怎么怎么，要怎么怎么，黎雾耐心地听着，我说了很久。
　　飞机好像晚点了，我们坐在候机室沉默地看着窗外。雨似乎变大了，暴烈地撞击着玻璃。我听见雨声穿越玻璃落在我耳朵里，形成特殊的节奏，句句都在说着离别。这漫长的离别。这沉重的离别。
　　“爱是一种欲望。”我忽然说。
　　黎雾好像笑了:“不。爱是一种能力。一种我没有的能力。”
　　我们再度沉默，直到检票登记时她抱住我轻轻地说:“后来他们没回来，我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但以后我不会为他们做饭了。朱乔，我会想你的。”
　　我拍了拍她的背，她太瘦了，背着大大的包，背影摇摇晃晃，随时要摔倒的样子。黑色的包像一只张开的巨大的黑色的嘴，沉默地喊着些什么。
　　我真希望宋意也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