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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 飞阁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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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对不起……
凌平儿倏然睁开了眼,呼吸急促,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下只是愣愣的看着眼前纯粹的红,绯色纱帐,虽然看着不怎么愉快,但她看见这熟悉之物,回过神来,呼吸渐稳,仍是松了口气。支起身,唤了外屋的小丫头服侍,她试图做些什么来忘记那不知第几次闯入梦中的声音。
平儿,多么遥远的称呼,如今,她已是娉姈,翡翠阁十二红人之人,再不是那个虚伪做作又自怨自艾的表妹身边的丫鬟……
“姑娘,娉姈姑娘,水放这儿了!”尚未及笄的瘦小丫头踮起脚努力将半盆子水放在盥洗架上,唯一还算出彩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站在窗外沉思的姑娘,满脸的羡慕之情还没有学会遮掩,一如那黑亮的眼睛闪烁的纯粹。
回过神,平儿轻轻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一如既往的无视了小丫头一脸满足开心的表情,她继续做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梳洗妆扮。
“姑娘,昨儿睡的可好?”坐在梳妆桌前,由着小丫头给她梳发,对着古铜平镜,看着那镜子里照出来的自己和身后一脸关心的小丫头,随口应了句,平儿不自觉的又走了神。
“姑娘可真美,昨儿晚上您和另外十一位姑娘的合奏,到今儿早上还有不少客人流连着不肯走呢!”小丫头说的骄傲无比,仿佛昨夜演奏赢得满堂彩的十二位姑娘,便有她一份似的。
平儿听见称赞,嘴角勾起一丝自嘲,自言自语般的呢喃道:“美?有江湖第一美人作姑母,岂有不美的道理,只是比起她,我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姑娘说什么呐,您今儿打算梳个什么髻,同心好呢还是飞云好呢……”小丫头没听清她说的话,好奇的问道,脑子里却纠结的想着眼前的头发该梳成什么样式。
平儿没有搭理她,不知为何,她今日竟仍想着梦里的那一幕,明明厌恶,却忍不住去想,刚才站在窗口也是,无意识的就站了过去,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看着远处的她,无声的口型。
“啊,对了,梳成那个好了!”小丫头突然想起什么,满脸欢喜的行动起来,平儿没有理会,对于这些,她早已没了兴趣好奇。
那时候说完一切离开,是何等的爽快,看着她受伤又无辜的表情,心中又是何等的讥讽,她厌倦了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日子,厌倦了被人当做玩偶戏弄,却搞得反倒像欺负了主子,罪大恶极的女仆的样子,她平生第一次这样洒脱的离开,不再作为别人身边的丫鬟,而是自由的自己,漫无目的的游走街头,直到看见这里。
是什么理由让她沦落风尘呢?她曾经编造过一顿凄惨的往事,当然,也并非完全捏造,只是将出生背景详细道来,装作未曾去了常家便是,凌家早已败亡,她的身世,也只剩她自己清楚。然而,整个翡翠阁,甚至是来此的恩客都完全相信了她的故事,甚至,仅仅靠着这些说辞,那些浮想联翩的人,便构架出了一个完美而可怜的孤女沦落至此的悲凉人生。可是呢,她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
她还记得,那一日,她还在某个街头游荡,然而,那个比别处都高了半许,却总是落入视野的飞阁让她起了好奇,她随手问了旁人那是何地,心中同时暗暗下定决心,她要住在那里,住在这座城最高的地方,不论用什么代价,她都要站在最高处,俯瞰这可笑的世间百态。于是,她毫不犹豫的入了翡翠阁,住进飞阁,成了娉姈。
一切道德伦常,与她来说,算得了什么……
“瞧,娉姈姑娘,这木梳配您正好,合了您今儿衣裳的图案,真巧!”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唤回了平儿一丝注意,她的视线落入了镜中女子的发髻上,一把看上去十分熟悉的木梳正装饰在发髻上,那个款式,那个花纹……平儿眼神一变,伸手就将木梳拆了下来,不去理会小丫头的惊呼,仔仔细细拿在手里辨认,声音忍不住起了一丝颤抖道:“这梳子……是从哪里来的?”
小丫头眼里满是失落,精心梳好的发髻又散了回去,也不知道待会儿还能不能做出同样漂亮的发髻来,嘴上便也无精打采的答道:“前几天在外面捡到的。”
“可是在那处就隔了一堵围墙的死胡同里?”平儿声音急切的追问道。
小丫头迷糊的挠着头发,想了想才不怎么确定点了下头道:“好像是那里来着,都快大半个月了,记不清了……”
“哈,真是她的……”平儿轻笑呢喃,将梳子丢给了小丫头,道,“扔了。”
“可是这梳子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小丫头不敢大声说,双手接过梳子,脸上却挂满了不舍。
“扔了去!既然别人不要了,也没道理要我来保存,不过是一把梳子,你若喜欢,赶明儿去街上挑一把,记我账上。”平儿一脸不耐。
小丫头瞧着姑娘的脸色,不敢拂逆,只好将梳子收进怀里,默默将手里的头发束了一个飞云髻,左右瞧着没别的事,乖巧的离开。
平儿起身,不自觉的又走回窗口,眺望着远处的胡同,她勾起一丝莫名的弧度,出神的呢喃道:“你都放下了,我呢?我为什么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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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丝竹,长夜奢靡,氤氲之气浓烈的让人作呕,平儿与人合奏了一曲洞箫,终是忍耐不住的离席而去。
花园幽暗,远处顺风还能听见几声嬉笑呢喃,交织在一起的身影暧昧的隐在树阴里,更添几分迷离。平儿厌烦的转了道,走至一块空地,由着月光洒下银辉,仰起头,闭上眼,身边再无杂音,深深吸气,猛烈的心肺都隐隐作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窒息而死。
“小……姐?”儒雅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平儿睁开眼朝身后看去,朦胧的月光里,曾经的记忆在此刻又一次清晰起来,一年未见,他,依旧如此风华雅致。
白衣墨玉冠,永远不变的干净装束,即使身在此地,也恪守着自己的准则。平儿神情不变的注视着面前的男子,看着他局促的移开视线,忍不住勾起嘴角,笑道:“封公子说笑了,这里何来小姐,奴家只是娉姈。”
封子如眼睛飞快的一抬,又不安的游走开去,嘴里却仍坚持道:“在下,在下并未认错,小姐难道不记得子如了吗?”
平儿听着小姐二字,皱了皱眉,没了兴致戏弄,直截了当道:“子如难道不清楚常乐之事,此地正是钱塘,难道您的好友李三公子没有说过这些个原委,如此相称,是在嘲笑娉姈的不知廉耻吗?”
“在下,在下并无此意,姑娘何苦这样自嘲,在下这就给姑娘赔罪……”封子如作揖赔罪,丝毫没有对一个青楼女子做出这般举动的难堪和不屑。
看着封子如这副真诚的模样,平儿反倒气不起来,静静的等他起身,没再看他,只缓了口气道:“封公子是有身份的人,不必对奴家如此,奴家今儿身子不适,说话多有得罪,还望您莫因为奴家坏了玩乐的兴致,堂中稍后还有戏法绝技表演,十分精彩,您莫错过。”
封子如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顺着平儿的话接道:“嗯,在下这就回去,不打搅姑娘休息了,在下十分抱歉,告辞。”
平儿回礼起身,注视着那个纯粹白净的背影逐渐模糊,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终于挪动起不听使唤的脚,一步一步走回飞阁,月光里,没有人看见,那晶莹的一粒泪珠,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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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的巧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平儿曾经以为生活会变得不太一样,就像她扔了那把木梳后曾有的期待,可是数月过去,她却发觉,一切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唯一变化的,只是不断增多的岁月痕迹和那越来越需要靠妆扮来支撑的年轻美貌。她的心依旧如此,即使夜夜歌舞靡丽,她却像即将燃尽的火焰,一点一点失了温度和光亮。
“姑娘,娉姈姑娘,有位恩客送来这个,说是要给您的!”穿着翠绿新衣的小丫头终于长高了许多,稚嫩的声音却还保留着青涩和纯真,明明身在污浊混杂之地,她却纯粹的犹如一抹白色……就像那个男人……平儿失了神去,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封子如,那个家世显赫却始终白衣玉冠谦和有礼的世家公子。
“且放在桌上吧,我要午睡会儿,申时三刻前别让人打搅。”平儿揉了揉太阳穴,没什么兴致的说道。
“可是那位恩客……”小丫头欲言又止,看着里屋的纱帐垂下,知道姑娘并没有意思相见,只好将东西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掩了房门回去答复。
“她不愿见我吗?”温柔的声音因为拒绝而染上了失望的痕迹。
“不是不是!”小丫头连忙挥手解释,“姑娘好像身子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公子您如果不介意,可以晚上再来。”
“她的身子经常这样吗,可有请大夫看过?”失望的痕迹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关切之意。
小丫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沮丧的说道:“大夫看过,说姑娘这是心病,治不了。”
“……在下明白了,可否请姑娘给在下一个休息的地方,在下在这里等她回音。对了,这块玉佩,烦劳姑娘再送一趟,只须与之前礼物放在一起即可。”谦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坚持,还有那藏得极深,难以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小丫头接过男子递来的玉佩,信誓旦旦的保证了一番,又自作主张的引了男子前去飞阁一楼小坐,自己偷偷上了二楼将东西放上。接着,知会了男子娉姈姑娘申时三刻才会起,想起还有许多事要忙,小丫头一转眼便消失了踪迹。
男子在一楼坐了会儿,视线总是游离在楼道附近,一杯热茶喝尽,他暗想着只是看一眼便下来,终是按耐不住鼓足勇气的上了阶梯。
平儿在床上刚欲睡去,就被小丫头冒失的开门声吵醒,等到小丫头小心翼翼的将门合上,她再无睡意。起了身,披了件外罩的纱衣,她赤着脚便往外厅找水喝。
初夏时节,喝杯凉茶,只觉通体舒爽,平儿一连喝了三杯,只觉得水从咽喉一直凉到脾胃,才觉痛快。放下杯子的刹那,视线不自觉的移向了桌子上放着的两样东西,伸手随意的拿起了纯白的玉佩,想到又是白色,忍不住自嘲的一笑,却在翻转时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隽秀的墨色字迹刻着子如二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平儿思维停滞了半刻,才颤着手放下玉佩,打开一旁的礼盒。
礼盒里并非是什么贵重之物,然而看见这小小的木雕人偶,她立刻想起了当年的一句戏言,眼泪再止不住的汹涌而出。
那不过是当年船上的一句戏言,谁都没想过有成真的一天,那只是假扮小姐的她,和作为东道主的他,在一个午后的一次闲聊,谁曾料,他还记得……
不敢去碰礼盒里的东西,平儿踉跄的倒退了两步,突然想起小丫头之前的话,连忙转身欲开门唤人。
门开的刹那,话还未出口,平儿却僵立当场,而她对面的男子,同样的一脸惊愕无措。
“抱歉!”封子如率先侧过身去开口道歉。
平儿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合上门,头抵在门扉,颤抖的手指抹上脸颊,犹是泪痕连连。
“姑娘!”门外的声音一如继往的温柔,然而平儿却不敢回应,她抹着脸上的泪迹,低下头又惊觉身上只披了件纱衣,赤裸的脚此刻也变得碍眼起来,她不敢想象看到这一幕的他会如何认为,只后悔的想要一切重新来过。
“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这当中有些误会,可否请姑娘容在下解释……”门外的声音略带焦急,却掩不住那一丝关切的味道。
平儿却怕极了,她不想面对,一点也不想,强忍着语中的哽咽,她故作镇定的开口道:“子如,回去吧!”
“姑娘可是恼在下数月毫无音讯,当年应下之事,子如尚且记得,与姑娘一别后,在下上京述职,沿途找到当地最有名的师傅刻了这一个木偶,姑娘,姑娘?”
“多谢子如。”平儿轻轻谢道,心却逐渐冷静下来,他已成了官吏,他是封家的大公子,他是那样纯粹白净的一个人,他……是自己期冀的一个念想和寄托,可是,却不是自己该有交集的人,而自己,更不是……掺入他生活的人。
“封大人,我朝官吏不得流连声色场所,大人趁早回去吧!娉姈不过无名乐伎,当不得大人厚爱,更何况,大人家族世代清誉岂可毁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封大人,请回去吧!”平儿声音平静的说完这一段话,即使指甲已掐的手心出了血,她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和哀怨。
封子如站在门外,愣愣的听着里面平静的回绝,没有一丝回绝的余地,他惨淡的笑了笑,掩去眼中的心疼和不舍,对门口作了一揖,道:“娉姈,子如明白了。在下明日便回永安,往后,不会再到钱塘,你,多保重!”
封子如说完这些,再次环顾四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深深记住,然后,离开,却始终未等到里面的再次回应。
马车在翡翠阁门口缓缓驶离,倚靠在窗台的女子沾血的手掌紧紧握着方寸的木偶,沉默的注视。
一个惟妙惟肖,如她模样的缩小木偶,还有那枚白玉佩,将会是她仅存的回忆。而封子如这个名字,她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
她,凌平儿,如今翡翠阁的娉姈,只会是一个红尘烟花女子,一个住在飞阁之上,笑看世间百态的青楼乐伎罢了。那个曾等待过,期冀过,做梦过的女子,早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