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调》半付关山雪

72、终章

　　谢旼点了名要找顾北，对面接电话的是沈徊洲，他还不晓得一宿过去这江南村庄发生了什么，语气轻快得很：“诶呀，旼爷，老顾在部队呢，一时半会回不来，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少废话，叫顾北来。”谢旼懒得跟他啰嗦，他上回这么强硬地说话还是守平州城那会，刀剑炮口也是朝着敌人，沈徊洲直觉不好，谢旼这回是要拿自己人开刀。

　　“旼爷，老顾真在部队，跟薛帅在一块呢，要不您留个口信，我给他捎过去？”

　　“薛帅？”谢旼淡淡勾了勾嘴角。

　　得，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把主子惹毛了。不过顾北跑去薛帅碑前喝酒了，也不算骗主子。反正这半年多也没少骗，沈徊洲干笑了几声：“所以旼爷有什么事跟我说就成，我保证把话带到！”

　　“行。”谢旼的声音听起来比外头的雪还冷，冻的沈徊洲一激灵，“等顾北回来，问问他，薛倾川还给他留了什么没交给我的东西，叫他一并带着，过来见我。”

　　电话两头一起沉默，许长生和阮以忱没敢出声，沈徊洲不知所措，几个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连承安都没叫，要出大事了。

　　谢旼生气比薛倾川生气吓人，薛倾川会发火会骂人，谢旼也不算脾气好，而他越生气越冷静，情绪波动越大越不在人前显露。他一贯冷淡，旁人也听不出什么，沈徊洲跟着谢旼好几年，也摸到了门道，电话一挂就开车直奔顾北，找到人一把夺了顾北的酒，把电话复述了一遍。

　　顾北可能是喝多了，反应有点迟钝，好半天才“哦”了一声，转过头把酒杯朝着墓碑甩过去，砸碎了。

　　“老顾，老顾，这就不合适了……”沈徊洲觉得今天一个个的都发了疯。

　　谁知顾北酒疯还没撒完，晃晃悠悠站起来，沈徊洲要扶他，他顺手抽走了酒瓶子，寻仇似的杂碎在墓碑上。

　　“老顾！”

　　顾北用剩下的半个碎酒瓶子指着薛倾川三个字，眼神语气一点酒气都没有，“兄弟，瞒不住了，怎么办？”

　　沈徊洲这才琢磨过味来，他还说怎么一听到薛帅谢旼就发火。主子在这儿睡得不理人间事，烂摊子都是他们的，被发现都是迟早的事，他们谁都没指望能瞒过谢旼多久。沈徊洲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平板地对顾北道：“干得好，我也想砸。”

　　顾北没听见似的，半晌才叹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就塌了，接着说，“你当初说你能护他一辈子周全，结果呢？你先没了，把人家丢在一边，日日夜夜惦记着你，还在等你回家。出了事又要我去替你哄，他想你念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在底下睡得舒坦吗？薛倾川，你就是这么守他护他的？”

　　沈徊洲这回听明白了，错愕道：“老顾，你别是……”

　　顾北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眼眶是红的。

　　“我怎么了？天底下又不是只许他薛倾川爱谢三。”

　　沈徊洲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唯独顾北一声不吭地忍了这么些年，沈余洲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顾北安排了北方事务，留下沈徊洲在平州，当天晚上就上了飞机，飞到安城时天还没亮，又趁夜马不停蹄地坐车往永嘉的村子赶，他一夜没睡，神经越来越紧绷，看到谢旼的时候，眼睛里面已显出了几根血丝。

　　谢旼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倚在床头，低着头专心转着无名指上一枚戒指，看也不看顾北，艰难的开了口：“到底怎么回事？”

　　到了中午，顾北才从谢旼房里出来，许长生送了午饭和药进去，出来后拉着顾北问：“旼爷还好吗？他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顾北默了许久，方答：“不知道。”

　　谢旼的反应就是没有丝毫反应，平静地不像话。他来时已经想了无数种情况，唯独没想到谢旼就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了他经过，薛倾川葬在哪儿，留下了什么。谢旼说话很慢，中间还要停下来咳嗽或者休息，其实也并没有聊太多。最后谢旼让他把薛倾川留下的所有信都拿给他，总共二十四封，厚厚一沓。谢旼握着信闭目调整了一会儿，方才让他出去了，说想一个人待着。

　　这么多年他都选择隐忍，不是因为什么忠义，不是因为薛倾川是他的主帅，甚至不是因为希望谢旼能和薛倾川幸福。而是因为他知道谢旼眼里都不曾有过他，方才谢旼几乎没有多看他几眼，满心都是薛倾川，战死的薛倾川，死了还要骗他的薛倾川。

　　倘若谢旼多看他一眼，在谢旼为薛倾川守城受伤那次，他就会带谢旼离开。那时候他就知道薛倾川在计划什么，他打断了薛倾川的话，薛倾川已经在计划把北四省给他，自己陪谢旼远离这一切，平淡安稳的度过余生了。顾北一生不求权势，他不想听薛倾川挑明，但他觉得薛倾川所想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旼这几天都没有出什么事，按时吃饭，按时喝药，午休都没落下。越是无事发生，旁人越是放心不下。顾北下午去看了谢旼，谢旼抱着他那个放着信的木盒子靠在床头，旁边放着空了的药碗和方糖的包装纸，谢旼看见他，甚至对他轻轻笑了笑。

　　“顾大哥。”谢旼说，“等我也没了，帮我把这盒子带进坟墓里。”

　　顾北在床边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旼又问：“我能和他埋在一块儿吗？”

　　顾北眼眶一酸，握了握谢旼的手，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薛倾川那时也说，要和谢旼葬在一起。

　　“顾大哥，我没事。”谢旼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信封来，交给顾北，他下午写好的，正打算歇一歇，顾北就来了。信封口没有粘住，只是叠好压紧，顾北正要看，谢旼便阻止他：“承安是不是把薛家军交给你了？”

　　顾北点点头，谢旼浅浅笑了一下，接着说，“薛家无后，这么大一支军队无人可传，薛氏之外，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不是还改薛家军为平州军？平州事忙，叫你过来是我仗着这场病任性了，顾大哥休息一晚，明日就回吧，那信到了再看。”

　　“仗已经打完了，我出来几天也没什么，不急回去。”顾北把信塞回信封，“我……我们都知道你难受，不想笑就别笑了。”顾北也不知道是薛倾川跟谢旼说过那些打算，还是谢旼跟薛倾川心意相通到远在千里之外都能猜到，他看着谢旼提起薛倾川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很。

　　谢旼侧头望着顾北，目光温柔下来，轻声数道：“第一次见他那年，我才十七岁，到了第二回，也只有二十二。抛开那五年，就不剩下多少时间。不对，最后这年他没能回来，短短几年，仍是聚少离多。”

　　“我真的没事，”谢旼露出了明显的疲倦，精力不济地撑着，“你们瞒不住我，他也知道。我这病是收到第一封信开始的，此前你来时，我也早就觉得不对劲……在平州那次是事发突然，这回好歹也准备了几个月了，你放心吧。”

　　顾北张了张口，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终究是说，“那我扶你躺下歇一会，晚饭再来看你。”

　　谢旼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按了按心口，能摸到一下一下的心跳，可他就是觉得心口空了，被一刀割破了个洞，血汩汩地顺着流出去，把他整个人都掏空了。

　　那儿原本放着薛倾川。

　　谢旼还是好想再看薛倾川一眼，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顾北说薛倾川没能回到平州，在战场的血海和尸首中找到他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薛倾川可真狠啊，以为瞒着他就不会有事，可这一瞒，就叫他永远也等不到承安回来看他了。

　　他盼了好久，等了好久，全凭这一口气撑着，从秋到冬，现在他知道再也等不到了，承安不会回来。

　　谁都会说走就走，承诺过一生的人也经不住命数摧折，他还是落得一个人。

　　栖凰山那片墓地里除了他的父母，后来多了他的先生，又添了他真心相待的僚属。他曾经以为薛倾川是永远不会走的那一个，哪怕暂时离开，走了也会回来。可薛倾川将他拉回这人间，最后却又舍下他一人留在人间。

　　谢旼好想薛倾川。

　　从枕边摸过盒子，谢旼把所有的信取出来，一封一封地读。从他收到的第一封读下来，再读那些还没来得及寄来的，最后一封尤其短，跟前面的都不同，那是真正的绝笔。

　　谢旼的眼前模糊了，他胡乱用手抹开眼泪，却还是看不清，他皱着眉眯着眼睛凑近了还是要读。前些天他就开始咳血，手心里的帕子总是红得吓人，他嘴唇泛白，又沾着血，擦出一道红痕。

　　头发也许久没有好好修剪了，垂到颈窝里，垂到眼前挡着视线，谢旼就把头发别到耳后，心想，用这副模样去见承安，承安大概会又怒又心疼地劈头盖脸骂他一顿，骂完再抱着他连哄再安慰，但他没机会了。无论是见薛倾川，挨骂还是拥抱，都没机会了。

　　薛倾川到底哪里好，爱对着他唠叨，总欺负他，就着一点小事也要对他凶，强势又霸道，可他还是舍不下薛倾川。谢旼也不知在跟谁赌气，执拗地想，他认准了薛倾川，他想见薛倾川。

　　他们这辈子没有正式对彼此说过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薛倾川最后那封信中都未提及，弯弯绕绕写了好些，每一句都是我爱你，满篇却找不出来一个爱字。
　　婚戒就是他们最郑重的诺言了，在安城那时薛倾川霸道地给他上套戒指，最后却套了他一辈子。

　　谢旼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指缝里渗出来的血滴在信纸上又晕开，谢旼的手颤抖，把信按在自己心口上，仿佛那样就能填满胸腔的破洞似的。

　　他又抬起左手，想要看那枚戒指，但他觉得房间的灯许是要坏了，灯光好暗，他看不清，明天要叫长生来修。

　　可是啊，谢旼想，灯修好就能见到承安了吗？

　　承安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顾北来送药，打开房门，放进了一丝凉风，吹起床上的信纸，飘落在地上。谢旼躺在床上，一手将一张信纸按在心口，一手落在床上，他阖着眼，血迹干在他唇上，可他的神色宁静而安详。

　　像是薛倾川抱他睡的每一晚。

　　顾北僵了很久，直到汤药全部凉透，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想，薛倾川不回来，谢旼去找薛倾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