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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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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人们像是着了魔一样,自发地上街庆祝。
这是一场狂欢,很多人拿着火把在街上跑。
我也在人群之中,只是,在某一瞬间,我突然间觉得,喧闹停止了,世界也静止了,我自动地把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就那样万籁俱寂。
眼前的月亮很大,很圆,恍然中,我似乎看到了沈以诲,看到了大哥,他们在月亮上,开着飞机,飒爽英姿,对着我微笑。
我好像也看到了老九大队,他们开怀大笑,看着地上欢呼的人群。
赢了,我们赢了。
我顺着人流向前,眼泪,不由地涌出来。
眼前的狂欢和自己内心的悲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回到房里,我拿出沈以诲的那张毕业照,同期毕业的一百多个人,现在,只剩三个人还活着。
我想哭。
赢了,他们的牺牲最终得到了回报。
我是不是该笑。
大哥,沈以诲,胜利了,你们看见了吗,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在一片欢腾中,我突然间想到了我的二哥和三哥。
日本人败了,汪.伪.政.权的那些人,全部要被清算。
已经好久没听到二哥的消息了,他,会有怎样的结局。
三哥,一直在西南,和文物在一起,现在,他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而今后的我,又该何去何从。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明明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可是,我的心中,却只觉得无限悲凉呢。
我的家,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再也听不到杭州老家里,那个客厅的欢声笑语。
那时,哥哥们侃天说地,嫂嫂们打趣逗乐,沈以诲进来的时候,顺手把正在外面满地跑的清如一把扛起来带回客厅。
后来,这丫头居然很有眼色地悄悄地喊他“姑父。”
旧时光里的客厅,是我们最欢快最安逸的日子。
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沈以诲还在,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在我的身边,为我遮风挡雨。
有普通的柴米油盐,那是浓浓的烟火气息。也有高山流水,闲暇的时候,我看看他拉琴,我们一起讨论肖邦,一起讨论曹雪芹,一起讨论莎士比亚。
我会生好多孩子,我们一起陪伴着孩子们长大,哲学天文,诗词歌赋,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教他们什么。
沈以诲说过,他喜欢我们家的氛围,因为孩子们多,又快乐又热闹。所以小时候的他,也总喜欢赖在我们家。
隔一段时间,我们也会带着孩子们,回家看看爷爷奶奶,看看外公外婆,看着他们和哥哥们的孩子一起打打闹闹。
而我们兄妹几个,就还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聊聊家庭,说说工作,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仿佛回到了过去。
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就这样,简简单单,平凡而幸福。
可是,随着大哥“轰”的一下离开,随着沈以诲“轰”的一下坠海,随着二哥的变节,随着三嫂的自尽,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我的想象而已。
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看着这个家族就这样凋落,或许,最悲伤的,是父母。
可是,这一切,我们都无能为力。
曾经,那么欢畅,那么甜蜜,那么温暖,而如今,却只剩悲伤,只剩惆怅。
战争胜利了,我也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出路。
我回了一趟家,虽然,那座大房子里已经没人,父母因为万念俱灰,早已出国。
我回来,是因为,临走之前,我想再看看。
这一走,就不知何时再回来了。
国内的局势依旧让人看不明白。
如今,赶走了外敌,也打了太多次的仗,所有人都累了,和平建国,建立民主联合政府,本已是大势所趋。
可,事实上,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之中。
那天,报纸上刊登了一份汉奸通缉名单,二哥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的心隐隐作痛。
许氏一门忠烈,只有他是个例外。
我的大哥,我的爱人,都因抗战而死,而他却助纣为虐。
此时,我已经身在国外,国内的事情,全都变成了新闻。
在这里,我开始了新的人生,一个人的新的人生。
在这里,我重新捡起了学业,继续学习深造。
在这里,我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每天的生活,都被学习填满。
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挺充实。
又是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沈以诲,我又想到了你。
海里的你,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否会冷。
雪后的清华园,一片银装素裹,那天天气正好,你给了我最大的烂漫。
沈以诲,我喜欢你的意气风发,喜欢你的傲气十足。
想你了,我想你。
国内的消息,依旧会时不时地传来。
内.战,爆发了。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当我颤抖着双手拿起那天的报纸的时候,惊呆了。
地面上堆了一些尸体,旁边的小女孩满脸是血,哭着找自己的妈妈。
而她的妈妈,已经永远地倒下了。
她死于同胞之手。
沈以诲,有时候,越往后看,我越庆幸你的生命结束在那个时候。
我会幼稚地想,或许,打日本人战死,就是你最好的结局。
除非,战争一结束,你就脱下军装,退伍,然后,过平凡人的生活。
因为,我替你看到了胜利,可是,也替你看到了内.战。
如果,你还在,打,还是不打。
打,你对不起那片热土上的芸芸众生,不打,你对不起头上的如山军令。
悲伤吗,其实,如果看到了后来的事情,反倒觉得,死亡,是命运对你最温柔的对待。
至少,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
在这场新的战争中,你的战友,他们也曾经是抗日英雄,现在,有些人,去轰炸自己国家的平民。
虽然,他们也不愿意这样。
可是,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那些早年死去的人,人们记住了他们的功劳。
这些后来的人,人们也记住了他们后来做的事情。
三年后,国.民.政.府.败退台湾。
有些人,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去过,最终,孤老异乡。
再见谭恺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
当时,他因病出岛治疗,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作为老友接待了他。
这也是多年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岁月侵蚀了他的脸庞,谭恺头上添了很多白发,或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身躯已不再像当年一样挺拔。
眼前的他,很难让人将他和几十年前那个冲上云霄的男儿联系起来。
其实,这些年,他过得一点都不好,有一种愧疚一直折磨着他,每个夜晚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他说,梦中,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哭着找妈妈,那种凄惨的哭声搅得人不得安眠。
“打日本人的时候,也会杀人,有一次,我甚至在空中和敌人面对面,我看着他惊恐的眼神,然后击落了他的座机。可是,那个时候,我不会有负罪感,我可以很坦然。因为我知道,我在为自己的国人而战,我们飞着,就可以守护地面上4万万中国人。”
谭恺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可是,内战一开始,一切都变了。交上去的退伍报告还没有被批准,就已经宣布战时军令生效,我这一走,就是逃兵。”
当时,谭恺已经有了女友,是有一次他受伤后照顾他的护士。当时,敌军来袭,护士愣是拖着他转移到安全地带。后来,两个人始终保持了通信,也算是有缘。
胜利后,两个人约好,谭恺退伍,两个人就一起回老家,开始新的生活。
哪里知道,退伍报告还没有被批准,战时军令生效,内战已经开始,这身军装,他想脱都脱不掉。
于是,这个曾经保护过自己国人的人,这一次,在自己国家的平民的头顶,投下来的,是炸弹。
“当我第一次投下炸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想离开,但我不能丢下我的妻子。可是,每一次的战斗,都让我觉得自己无比罪恶。这些年,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个画面,那个鲜血淋漓的画面。有时候,我会恨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活到最后,为什么不能早些去找那些天上的兄弟们,如果,我和他们一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
去台湾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所谓的“仕途”根本不得志,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他不懂,也不屑。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谭恺,只能顶着一个虚衔,早早退出。
更何况,当初,他以败军之姿撤退,赴台后,免不了一些清算。
除了这些,内心的痛苦和折磨也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
他同样也牵挂着自己留在大陆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过得好吗?
有时候,他甚至会偷听电台,会幼稚地想,如果自己的家人被抓了,会不会通过电台向自己喊话,就算是这样也好啊,至少让自己知道,他们还活着。
想啊,家,家人,又怎会不想呢。
可是,一道浅浅的海峡,隔绝两岸,让一家人,成了海角天涯。
他想回来,仅仅以儿子的身份,看看家中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可是,他知道,这只能是奢望。
谭恺在这里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后来,急匆匆地启程,即使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因为,这个时候,两岸都传来了消息。
1987年,台.湾.当.局.宣布解除实施了长达38年之久的“戒严”,开放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
收到消息的谭恺,在那个时刻,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颤抖着双手,激动地对身边的孩子们说,“走,我们回家,回家看爷爷奶奶。”
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可是,当初,这又是怎样的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和之前相比,本章删去了一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