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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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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秋,浙江湖州南溪镇,钮府。
淅淅沥沥的秋雨连绵不断地下着,滴在庭院里的蕉叶上,一派萧瑟之气。墙角的几丛菊花在雨中寂寞地开着,金丝一样的花瓣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钮家大奶奶钱惠坐在二楼连廊的美人靠上,慢条斯理地做着针线。她穿了一身莲青色兰草刺绣的立领斜襟袄子,黑绸裙子底下隐隐露出一双丁香色牡丹绣鞋。一朵月季绣完,她抬起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雨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梦蚕,梦蚕!”
一个穿着淡青色褂子的丫头闻言碎步上前,对钱惠福了一福,轻声问:“奶奶有什么吩咐?”
“好像有人叫门,你叫小坯子去前院看看,是客人就赶紧开门,别怠慢了人家,失了礼数。”
“是。”
钮府正门,小坯子急急忙忙地把铁木大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对穿洋装的夫妇,正是许久不见的齐彻和钮方丽。
“是大小姐和姑爷呀,稀客稀客,快请进!”
钮方丽看了阴云满面的齐彻一眼,微微一笑,轻轻提起洋装的裙摆,款款进了大门。
钮府前院,花厅。
“这么说,你千辛万苦研制出来的元宝丝,就这么毁了?”
齐彻没有回答钮五阳的问话,只是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
钮五阳看了方丽一眼,见她也是满脸担心的神色,于是微笑着把茶盏往花梨木桌子上一放,道:“我说齐彻,你也不用太在意,霓裳羽衣是毁了,但是你的技术还在。只要有了技术,你还能再造出更好的东西来,你说是吧?我妹妹嫁给你,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你百折不挠的精神,你要是就因为这个气馁了,可别怪我这个大舅哥不认你这个妹夫啊!”
齐彻听了这话,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平复了。
钮五阳微微一笑,拍了拍齐彻的肩膀,道:“这才是我的齐彻老弟嘛!行了,你们俩今天来,是看看我们就走呢,还是留下来吃顿便饭?忘了跟你们说了,墨琴在格格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西餐,现在就在我们家待着呢。你们俩在南溪久了,怕是连法国大菜什么味儿都忘了吧?”
说完他看了一眼钮方丽,方丽笑道:“哥哥,在这么老的宅子里吃法国大餐,有点儿不搭调吧?”
钮五阳哈哈一笑,露出嘴角的两颗虎牙,道:“不搭调?我要的就是这个不搭调!现在不都时髦中西合璧吗?在老宅子里吃西餐,这可是地道的中西合璧。你们不吃就算了啊,我跟墨琴,我们俩点上蜡烛,再喝点儿小酒,那叫一……”
“哟,谁在那儿念叨我呐?我说怎么我这半天耳朵根都痒痒呢。”
钮五阳回头一看,林墨琴穿着一身月白底子墨蓝牡丹刺绣的袄子,黛青百褶裙,正倚着门朝他笑呢。
“墨琴,来,齐彻和方丽难得来我们家,你也过来,陪他们好好聊聊。”
墨琴走到花梨木嵌螺钿的圆桌前,把裙子下摆轻轻一抚,款款坐下,在屋角侍立的丫鬟连忙送了茶来。墨琴端起茶盏,轻轻饮了一口,笑道:“不就是个会做法国大菜的厨子吗,瞧你显摆得那样儿,哪里还有个大家公子爷的派头,小门小户出来的都比你强些!”
五阳“嘿嘿”一笑,道:“那是你的厨子,我显摆他,不是为了哄你高兴吗?”
墨琴笑着“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茬。
“对了墨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让我当酒吧的老板娘啊?”
“是啊,你不是想回上海逛逛吗,我正好给你在上海置点儿产业。你看——”
墨琴伸出手来,看了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懒洋洋地道:“算了吧,再弄出一帮人来砸场子,我可受不了。”
五阳一笑,道:“别担心,我把上海滩的各路神仙都打点到了,不会与你为难的。”
墨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就不怕我在上海认识了别的什么人,把你这位钮大爷给甩了?”
“你敢!要是那样,我,我跟他拼命!——再说了,我们还有个女儿呢,我可不能让我的月竹没有妈妈。”
墨琴笑道:“瞧你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儿,我逗你呢。快掌灯了,方丽和齐彻也饿了吧?你赶紧把那个厨子叫出来,显摆显摆你的法国席面吧。”
钮五阳一笑,站起来请墨琴和方丽夫妇到二楼用餐。天色渐暗,雨却渐渐地停了,只有檐角的水珠还在断断续续地滴着,不时落进院子里的水缸,荡起一小朵涟漪。
入夜,钱惠卧房。
“今天上午你去胡家看过了吧,胡太太现在怎么样?”
钮五阳一边更衣,一边问身边的钱惠。
“去了,还是病着,倒是越发重了似的。胡老爷和咱们原先的大少奶奶都烧死了,胡公子又跟着那个洋女人出了国,她没人照应,也实在是可怜。”
钮五阳换好白绸睡衣,长叹一声,道:“是啊,虽然她丈夫做了那么多坏事,可她到底还是个寻常的女人。我们胡钮两家是世交,就算不从体恤同情上讲,单说咱们的关系,也不好不去照顾问候她,省得落下话把儿。”
钱惠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二爷,过几天你要去上海了,帮绢绢带两件小衣裳吧。她看见二娘的画报上穿洋布裙子的小女孩儿,眼馋得跟什么似的,成天跟我闹着要洋布裙子穿,我都给她闹乏了。”
钮五阳冲着钱惠坏坏地一笑,轻声道:“那有什么,等到了上海,你自己给她挑。”
钱惠一愣,半晌,道:“二爷,你是说,也带我去上海?”
“啊,那还有假?”
“那,我要走了,这宅子谁管哪?”
“这你不用担心,我叫方丽过来住两天,出不了岔子。”
“那,好吧。跟墨琴打过招呼了吗?”
“你放心吧,人家是真心拿你当大姐待。别想那么多了,赶紧睡吧。”
两人灭了灯,安寝不提。
数日后,南溪镇码头。
秋风吹过太湖的水面,荡起层层波澜,帆船的桅杆沐浴在晨光里,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清晨的码头旅人稀少,只有方丽、齐彻和钮五阳一家站在靠近跳板的岸上,正在轻声话别。
“二哥,你要少喝酒,现在你拖家带口的,惹出事来可了不得。”
钮五阳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方丽,你还当你哥是当年那个轻狂浪荡的公子哥儿啊?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五阳兄,保重,我和方丽帮你看家,你就放心吧。”
五阳拍了拍齐彻的臂膀,道:“好,妹夫,谢谢你了。多照顾我妹妹,要是欺负她,我可不饶你!”
齐彻低头一笑,方丽也低下头,抿嘴一笑,道:“哥,瞧你,齐彻又不是那样的人。”
墨琴听了笑道:“五阳知道齐彻不是那样的人,不过白嘱咐他!”
说罢,大家都笑了。
钱惠走上前去,握住方丽的手,缓缓道:“方丽,你跟齐彻两个在家里守着,门户千万当心。这两天我听出去买菜的丫头们说,有人在镇上看见毛狗了。不管是真是假,你们留个心眼就是了。”
方丽和齐彻对看了一眼,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开船啦——”
船老大一声喊,岸上的旅人纷纷提起箱笼,踩着跳板往船上走去。
“方丽,齐彻,我们走了。你们好好看家,过半个月我们就回来,啊。”
方丽朝着已经上船的钮五阳挥了挥手,道:“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的!”
船开了,一阵秋风拂过,天上厚厚的云层猛然散去,阳光在水面迅即铺开,上下天光,金波万顷,一派壮阔景象。
钮五阳站在船头,微微眯起眼睛,欣赏着太湖风光,忽然听到耳畔脚步轻响,回头一看,钱惠已经走到他的身旁。
“二爷,我的头发是按你说的样子梳的,你觉得好看吗?”
五阳定睛一瞧,只见钱惠的头发全部向后拢住,只在脑后盘了一个利落的小圆髻子,戴了一枚雕花纯银压发,和一枝灯笼步摇簪。前额的发丝垂下一绺,梳成光洁柔顺的刘海,两只耳朵的耳垂上戴了白银珍珠耳坠,素雅而不失精致。
“好看,真好看。钱惠,等到了上海啊,我还要给你的头发换个更时髦的样儿。”
“更时髦?那是什么样啊。”
“你想不想烫头发啊?”
钱惠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的发髻,尴尬地笑道:“二爷,我这小镇子出来的,烫头发能好看吗?”
五阳笑道:“怎么不好看啊?你放心,我带你到上海最好的理发店去,保管把你收拾得和墨琴一样漂亮。”
钱惠浅浅一笑,道:“那就谢谢二爷了。”
五阳把头往旁边一转,又回过头来,道:“你呀,跟我之间还用得着那么多礼数?以后把这称呼改了,什么二爷不二爷的,人家一听你就是南溪出来的,称呼都带着乡气,不摩登,不文明。”
“那,不叫你二爷,叫你什么呀。”
“跟墨琴一样,叫我五阳就成。”
“那——五阳。”
“哎!”五阳哈哈一笑,把钱惠揽入怀中,钱惠微微挣了一下,五阳的手还是紧紧绕在她的肩膀上。
墨琴从舱里出来,看到他们夫妻俩这一幕,只是淡淡一笑,到船舷边看风景去了。
“二娘,二娘,是不是到了上海,我就有洋布裙子穿了?”
绢绢不知什么时候从舱里跑出来,抓着墨琴的衣襟问道。
墨琴蹲下来,看着绢绢笑道:“对呀,到时候二娘帮你打扮,把你打扮得跟画报上一样漂亮,好不好?”
“好!”
墨琴在绢绢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带着她回船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