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白马》许温柔

55、第 55 章

　　搬家是项高强度劳动，纵然干活的是两个大男人也绝不轻松，更何况许淮书有做成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本本真材实料，不是空心的摆设。

　　唐晏云翻开几册，见全都是艰深晦涩的专业书籍，问：“这些，你以后都要考吗？”

　　他们可以考本专业及数个相近专业的注册工程师，但必须毕业且从事相关行业满一定时间后才能报考，不同专业对工作经验的要求各不相同，唐晏云也在等这个资历。

　　摆在顶层的书有些灰尘，许淮书示意他站远点，说：“年限到了就考，将来裕科申请资质用得上。”

　　唐晏云一挑眉，没吱声，在心底撇了撇嘴——开口闭口都是裕科如何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裕科是许淮书的祖传家业呢。

　　他觉察到自己的心态很是幼稚无聊，可扬手遣散不一会，那些七尺男儿不便宣之于口的怪味又阴魂不散地聚了回来。

　　他是最希望许淮书事业扶摇直上的人，他最期盼裕科是一匹从天而降的黑马，能够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可另一方面，他又嫌弃裕科百废待兴，说是缺胳膊少腿也不为过。
　　研发办公一体楼是由厂房改建而成的，全公司除了锦绣集团授权使用的一块地皮外，最值钱的固定资产是一条估价据说九百多万却不能直接使用、至少得先经过重重改造的什么生产线，各种资质证书全部遥遥无期……裕科比设计院的档次差远了，原先那些他们习以为常的后盾、闲庭信步轻松便可迈过的门槛，现在却要披荆斩棘、从无到有地开荒。

　　申请资质不是容易的事，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工程公司开始向环保领域转型，国家心里门儿清，也开始严查人证分离的挂靠。过去那种花钱租几张证以应付年审的方法是肯定行不通的，而要连人带证地雇到这样一批技术人员，且不说光薪酬是多大的一笔钱，就说去哪里能挖来这么一批人，恐怕没几个HR能轻松回答得上来。

　　这样一个百孔千疮的它，凭什么让许淮书这么破釜沉舟、操心劳力地燃烧自己，它还要吸收他的多少热情，什么时候才能淬炼成型？

　　许淮书从书里抽出一张计划表，默默地看了一会，忽然道：“等我考出来证，多发的钱都给你。”

　　按照目前业内行情，注册设备工程师、环保工程师一年的证书费大约4—5万，不多也不少。
　　唐晏云还在不忿，闻言奇道：“给我干嘛？我又不缺钱。”

　　说罢，他马上反应过来，许淮书将来的收入不再是稳定的基础加绩效，很有可能和裕科的发展息息相关。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法预测，无法许诺，但证书费却是明码标价，有行业标准的。
　　许淮书一边惦记着公司的发展，一边把唯一一点可以预见的回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虽然这回报现在还只是画在纸上的大饼。

　　唐晏云马上改口，“不缺钱我也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成摞的书本整齐地码进打包箱里，“你最好是给我考上啊！”

　　纸箱承受不住重量，随时都会散架，唐晏云用胶带封口，再系上一圈塑料绳。
　　他边系绳边问：“不对啊，你原来怎么打算的？卖了这房子，这些东西你要放到哪去？再租个房子吗？”

　　“前两个月这么想过。”许淮书从物业那借了一辆小板车，把一个个打包箱抱到板车上，“后来谢重山说，他一般住在研究院的宿舍，很少回家，让我住到他那去。”

　　唐晏云一时没反应过来，意外道：“哪儿？”

　　有研究院和专家库的名头作保，如果谢重山一张嘴足够舌灿莲花，他可以连哄带骗拉到许多人的投资，怂恿人们砸锅卖铁也不稀奇。可“家”只有一处。有几个人能把家让给朋友住？那非十二分亲密的关系不可。

　　唐晏云捻着手头的活儿，琢磨着这句话：“谢重山让你住到他家？”

　　许淮书进进出出没觉出异常，直言：“对。我想着，住别人家总归不太方便。后来他就从厂区给我选了一间办公室，说如果我去了，可以在外间办公，里间休息。”

　　“哦。”唐晏云想想，隔了一会，回过味来，震惊道，“你要睡到工厂里？”

　　他不能阻拦这个男人创业的热情，不能干扰他发光发热，但建规明文规定职工宿舍不得建在厂区内，以避免光电热、噪音、空气污染对人体健康产生影响。他又怎么能放心许淮书一个人睡在那？

　　唐晏云听了心疼得呼了一口气：“不行。以后你要是累了，懒得来回跑，你喊我，我去接你。”

　　“嗯？”许淮书停住脚步，用手背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笑着望他，“接我干嘛？”

　　“接你回家啊。”往返搬运打包箱，许淮书脸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气色愈发明亮，唐晏云越看越觉得这样一个人就算不能放在温室玻璃罩里精心喂养，也绝不可久留于机械轰鸣的工厂车间之类的地方，“不干嘛，就把你接回家里，放在床上，看着你。”

　　许淮书笑出了声。
　　“说了，那是两个月前的打算。”他掌心沾了灰尘，只好一胳膊揽住唐晏云整个肩膀，“会回来的。我也要回来看看你。”

　　房子收拾完没几天，中介带着买家找上门来，谈好价格，连带着家具一起买去了。过户后，许淮书注册了个公司，核名时随手填了“书云”两个字。他拿了房款中的五百万投资给裕科生态，剩余的部分存了起来，以便将来家里人问起时有个交代。

　　越来越多人知道许淮书要跳槽。
　　听闻这家新鲜出炉的裕科生态背景惊人，有好事者闲暇时去工商网站查了公司信息和股权结构，发现他们身边的不言不语的这个年轻人已通过间接控股成为了这家公司的GP之一，于是更多的人开始传言，小伙子之所以有勇气冲云破雾跳出体制，和千金小姐的一掷千金密不可分。

　　唐晏云练出了置若罔闻的本事，倒是早晨起床时许淮书刷牙刷到一半，冷不丁地对着镜子问：“我看着那么像小白脸么？”

　　唐晏云一口泡沫没含住，挂在他身上大笑。

　　那可是太像了。
　　不止他像，连他的房子也随主人。如果不是唐晏云手里没那么多钱，他真想把许淮书的房子保留下来。
　　他喜欢看他的衣帽间像陈列商品的橱窗，喜欢看他把参考书摆放得井井有条，喜欢趴在阳台的扶手上眺望远方的大桥，喜欢闻他床上若有若无的、说不清归结不明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许淮书就像从古至今祸国殃民的芸芸祸水一样，令朝纲倾覆，令社稷动摇，令唐晏云越来越如坐针毡，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距离踏上征途的日子越来越近，还无动于衷。

　　唐晏云半开玩笑地说：“哎，干脆我也辞职吧。没钱入股，我去给你们打工总可以吧？我有环评和监测的上岗证，不需要我画图，我也能干别的啊。”

　　许淮书擦去镜子上的泡沫，望着那里面的人：“我们全都去了，万一哪天走投无路，怎么吃饭？”

　　他不说我怎样、你怎样，他说“我们”。
　　他把他们当做一体来思考，决定把鸡蛋分别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先拿自己出去打拼。

　　唐晏云瞬间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去当另一个篮子里的鸡蛋。平时对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的工作随之鸡犬升天，他瞪大了眼睛，铆足了精神干活。

　　许淮书的设计稿交付完成的那天，谢重山约了几位研究院的同仁和裕科的几个总监，大伙儿找了个好地方聚餐。许淮书带的那个新人小吴最近和他走得很近，也一起来了。

　　席间众人畅谈各自的理念，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好不意气风发。
　　饭吃到一半，小吴忽然端杯问：“谢总，裕科现在还有空缺的职位吗？具体有什么业务要求？”

　　他的语气还算自然，可周围人一听不难听出，这问法不只是对公司好奇，还像一个面试者在询问老板的需求。

　　“当然有。”谢重山微笑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们一直欢迎。”

　　许淮书一抬眼，谢重山马上醒悟——临离职前顺带挖人是职场的忌讳之一，尤其是公司正打算让小吴接许淮书的班。

　　许淮书离开了设计院，可人还在这个行当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将来难免尴尬。
　　谢重山笑眯眯地把皮球踢到一边：“具体有什么职位和要求呢，得看我们人力部门如何规划。”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话题很快被冲走。

　　临走时，小吴喝了酒，脚步不稳，带着醉意语无伦次地对许淮书说：“要是有机会……你想着我！天天趴在电脑上画图，我感觉……感觉自己就像工厂里的工人，说不定哪天就下岗了！”

　　唐晏云听了第一个不痛快，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无道理。

　　当今的所有软件，无论是专业的还是人们生活常用的，无不一代比一代更加智慧。最早时画图需要设计师在图纸上一笔一笔地手工打尺，而现在利用模板和公式，简单操作就能导出大部分一般管线，这足以预示着某一天当大数据达到一定规模时，量变将导致质的飞跃。
　　也许未来的设计院只需要“工人”录入参数，审核部门稍加修改，甚至于软件自身也能检测出逻辑矛盾之处。

　　这不是异想天开地置经验与传统于不顾，而是一切事物向着精简、便捷发展，才是大势所趋。

　　一百年前的工厂流水线仅仅用于在工人之间传递半成品，车间里的技工们不相信那些笨重的机器未来有一天可以取代他们完成所有工序，至少绝不可能做得像他们那么精雕细琢；面点师傅怀揣着祖传秘方，每天只在太阳升到固定位置的那一刻往面粉里加入酵头，对机器制作的食物嗤之以鼻。
　　一百年过去，时间和事实最终证明，全自动化的数控流水线可以做得比人工更快更好，全球消费最多的食品也不是哪家享誉一方的传统老字号。

　　纵观人类发展的历史，所有事物都经历了从无到有，再到“经验为王”时期的过程。当经验累积到一定地步后，电脑的优势开始显现，一举后来居上，大展身手。

　　发展轨迹的拐点究竟出现在何时何地，人们身处其中无法及时感知。
　　也许是某一年，也许只是一夜，历史的浪头就会不由分说地打下来，汹涌地汰新换旧。

　　小吴握着许淮书的手一遍一遍地告别，声泪俱下地诉说家里人正计划着安排他回老家结婚的事——老人希望儿孙趁着工作稳定赶紧先成家，婚后再让夫妻二人一同来裕城闯荡，顺便让娃娃接受大城市的教育。
　　他对此一百个不愿意，毕竟一个成年人生活在一线城市已是压力巨大，遑论还要养家糊口、娶妻生子。结婚意味着被柴米油盐淹没，他再也无法凭心意选择未来的生活。

　　眼看小吴越发胡说八道，趔趔趄趄地要跟许淮书来个惺惺相惜的临别拥抱，唐晏云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叫了辆车将他扔进去，还把谢重山的号码抄在纸上塞进他胸前口袋，嘱咐他千万不要走弯路——想跳槽直接找用人单位一把手推心置腹，必将事半功倍。

　　自从进过一趟医院，唐晏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哼一声就有人嘘寒问暖，指一指水果，水果就变成去了皮的小块。
　　早些时候，他在床上还试图充满情趣地一争高下，后来一来二去，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志气也被晃散了，骨头也变懒了，渐渐在快乐中发现了新的乐趣——与其自讨苦吃，不如从善如流，他一点不吃亏，还能赏心悦目。
　　总之，他养尊处优久疏战阵，体力大大下降。

　　这一收拾完一百几十斤的大男人，唐晏云累得气喘吁吁，心说这个裕科生态简直是邪.教，不但雁过拔毛，还童叟兼欺，好好的硕士勤学苦读二十载，过五关斩六将挤进设计院，一个月不到，这就被洗脑了。

　　方才的推搡拉扯之中，小吴的嗓门没轻没重，提到了“谢总”，引得不远处的谢重山闻声调了个头，过来一探究竟。
　　这厮果然开了一辆天怒人怨的大奔，看那车型，落地价最少得一百五十万往上。

　　裕城有钱人太多了，红橙黄绿的豪车昼夜不息满街乱跑，比这贵的车比比皆是。各人有各命，唐晏云原本不算仇富，反正仇也仇不过来，可这一看，他登时想起了许淮书卖掉的房子。

　　他想起了黛色的窗帘和微风撩起的轻柔白纱，想起月白的阳台上古朴的木纹扶栏，想起整面墙的书柜和能看到河面星光点点的大床……不由得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关键谢重山还敢下车。

　　谢重山走过来问：“你们那位同事走了？他还好吧？”

　　唐晏云大喘一口气：“你说小吴？喝得有点多，看着还行，应该能回去。”

　　谢重山颔首：“淮书刚一走，就带走设计院的人，这恐怕不太合适。过段时间可以和他接触看看。”

　　“行啊。”唐晏云并不在意，顺便一提，“我把你电话留给他了，你看着办吧。”

　　“好。”谢重山点头，略一踟蹰，又问，“你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