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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二十八(上) ...

  •   二十八章

      当日形势不利,不敢多加耽搁,七睿见雨势稍小,即果断命令全军以备战状态出行。他并未按照紫涵所言从后方突围,而是经过几个时辰的深思熟虑后,决定依照原计划继续北上,从北面浅遏处突破。因只有那一方,地势是利于他们的,也只有那个方向,尔拓和一泓绕路而来的军队将可能赶不及援助。所以最终如果运气好的话,很有可能是以十二万兵马对阵浅遏二十五万大军。当然,这运气跟行军速度绝对有关。
      是以当夜部队上下全速前进,急行军两日,前方探子回报,在二十里外发现敌情。七睿即刻下命休息,以逸待劳,并全军上下作战前誓死宣言,谓此一仗不求胜,但求不败,不求活命,但求杀敌一双不赔本;又谓军令,苟且偷生者,杀,起意叛逃者,杀,畏敌投降者,杀。
      次日黎明,天际一线光亮。
      两大军终在与莫里国南面相距不到百里的茂林地段相遇。七睿大军至此行军近三月,鞍马劳顿,相比之下,浅遏大军只消行军二十天即可到得那地段,是以大家此仗对七睿而言打来甚是艰难。
      初战,七睿大军并未见弱,因其士气高昂,倒也与浅遏兵马有得一拼。但连战十余日后,因粮食供给不足,全军连续三天未沾水米,到后来兵马体力不支,又战五日,军中将士牺牲无数。
      最后突围出浅遏大军包围圈的,十二万兵马只剩了一万三千余人。
      这一仗败得极其惨烈。

      他让六人护我,自己杀在血海中。七睿部将是出了名的王者之师,但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到最后,七睿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流干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没有人退后一步,到死都没有。
      眼前林地上堆满了尸体,到处是鲜血,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这一幕也终究不能不心惊肉跳。我不是没有见过打仗,也不是没有遇过血流成河的景况,但眼前这般惨烈这般拼死相搏的,不想再看,不忍再看。
      这一日一万三千余人避在一座丘陵脚下,全军上下没有人身上是完好的,除了我。
      军队里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七睿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
      晚膳时分,士兵就着庙中唯一的一个三足鼎架火做饭,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一概通通丢进鼎中。鼎很大,打猎寻来的食物也很多,能塞满整整一口鼎,但因为人多,大家都很自觉地只吃两口。
      士兵请七睿用膳,他去了,但只坐在鼎边发呆。
      期间有个士兵不自觉,在鼎边吃了又吃,被虎豹子看见,拉过在一边一顿教训。这一番动静引起了七睿关注,他看了一晌虎豹子那边,又扫了一眼大鼎,这一眼即再没移开。
      我看他神情专注,不由也向大鼎看去,却没发现任何古怪的东西,再看他,见他是沉思状,一个念头突然蹦出——神鼎!那第三件东西,他莫不是怀疑跟祭祀殿的神鼎有关?摩诃宫上下他已翻遍,但不一定会动神鼎……我想着那神鼎的灵力,只觉一切很有可能,这问题,如果我还能见到浅遏,一定得问过他才行。

      晚上休息,破庙留给我和七睿二人,一干将士全在外面席地而睡。
      夜半被笛声吵醒,不见身边人,我循音迹寻去。
      一弯残月当空,一人孑然而立,那孤寂的身影深深陷在黑暗里。
      万籁俱寂,只有一支笛音,原本悠扬婉转的乐声,此刻由他吹奏出,竟是听者悲痛闻者伤心。这一支曲,他冷静地、沉抑地吹奏着,像闲来无事的随意,可听的人却是沉痛难以自持。
      突然,笛音消失,同时而行的,他运力握碎了短笛,那只笛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有眼泪自他眼中涌出,英挺的面容仍是不变的刚毅神色,可是眼泪,已悄无声息地顺颊而下。他凝神瞧住北面一晌,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语声决绝,“从今而后不吹南音,我七睿,不会让各位白死。”
      乌云不知何时聚拢盖住了月华,整个大地一时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天地间他那句话掷地有声震耳发聩。
      我缓慢地,如行尸走肉般,移开了步子。

      回到庙里不久,他即回来了,在我身边坐下,身子一歪,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他躺着,闭着眼睛,平静的样子让人完全想象不到他之前是那般的绝望哀戚。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一直都是。
      我低头看着七睿的眼眉,很认真地在看,他或许知道我在看,但他没动,过了很久,我听到他低哑的声音,他说,“小娅,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嗯,你讲。”我轻轻应了一句。
      “……有这样一个女人,很美很能干,她十八岁的时候,上门求亲的人数不胜数,毫不夸张的,那座城的未婚男子没人不想娶她。可是因为她眼光太高,直到二十三岁都还未嫁掉,她说宁缺毋滥,不能燃烧她的心的男人她不要……这女人一生都是为爱而活的,老天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一次外出游历,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一段爱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可惜的是,她爱错了人,她爱上的是一个不该爱的男人,那男人很风流,从未将一个女人放在心上,她对这个男人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他对我淡淡笑了一下,“如果是你,你大概再伤再痛,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男人对不对?”
      “可是这个痴女人没有,她即便知道这段感情只是她自己的一段单恋,她仍然义无反顾地付出一切,她觉得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就够了……悲哀的是连这点,那男人都不能满足她,那男人对她不闻不问,只有在自己高兴的时候才会找她玩乐几天……所有人都劝这痴女人,但是她就是不肯觉悟,直到有一天怀上了孩子,她才渐渐转移了感情,她把对那男人的爱全部给了她的孩子……”
      “如果从此以后这男人不再找她,或许她的悲剧就到此为止了,可悲的是,男人又来了,带来灾祸的同时他要她相助,这个男人如此要求,这个痴女人就照做,不问是非黑白,只要是他要的,她就照做……这样做的最后结果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一个巫术世家一夜之间全族尽灭,上上下下二百六十七人,除了三个人死里逃生,其余再没活口……”
      讲完这些,七睿坐了起来,背靠着土墙,眼睛望着屋顶。
      “……我当时只有两岁半,对这事原本不该有印象,可是那杀戮的场面,竟有片段留在我脑海里,腥红的血如泼墨一般洒在眼前,到处是妇孺老人的惨叫声……即便如今杀人如麻,那些画面也仍是不愿再想……”
      我心内情绪翻江倒海,面上却很镇定,我看了他一眼,问,“你一开始进入摩诃宫就是为了复仇?”
      七睿“哼”一声笑,“活下来的三个人,有一个你也该猜到了,是紫涵,那丫头当时只有六岁,却很机灵,事情发生的时候,大家忙着拼命都忘了我,只有她是第一时间想到我,抱着我躲了起来……还有一个,是我舅父,他命不该绝,断了一只胳膊受了无数剑伤,却还是活下来了。”
      “……他虽然活下来了,可是生不如死,是靠着自己给自己下的一种蛊活下来的,那种蛊能续人命,但是续命的同时,也是在用自己的精肉骨血养蛊,蛊虫会吸食你的内脏你的血肉,它吸食的速度只比你长肉复原的速度快一点点,所以,你能活得很久,也会将蛊虫越养越大,越养越厉害。”
      “舅父因为这蛊虫,日夜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这一些导致他性情大变,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越往后他的性情越是残暴,有时候发起疯来不是打我就是打紫涵,后来为了避免伤害我们,他用铁链把自己锁了起来……”
      他转头看我,眼里满是温柔,“你没看过,应该无从想象那种蛊虫噬骨的痛苦,自我六岁以来,每日每夜都活在舅父的哀嚎痛哭中,他每天都喝很多酒,尽量用酒麻痹自己,但仍然抵不过那般万箭穿心的剧痛……”
      “舅父如此活着,不过是因为咽不下一口气,他要养大我,要我为一族二百六十四人复仇。他清醒的时候就一刻不停地教我巫术武功,他怕自己时间不多,所以对我极度严厉,有时候会不日不夜地让我习练,而他活着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永远都只有复仇,他恨极了那一场灾难,他骂我娘,骂我,他用最大的伤害让我记得这一族的惨剧……”
      “……八岁那年,我亲手杀了他,我相信,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死的时候是笑着的,他说,孺子可教,我睿儿定然成大器。我向他发誓,终其一生,定叫摩诃宫还我血债。听完我的誓言,他即瞑目了……后来,摩诃宫各地招收弟子,我就去了。”
      听到这里,我再不能伪装镇定,我想我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这一刻的我手脚冰凉,胸口憋闷到窒息。
      七睿伸手揽过我,将我拥在胸前。
      “……我好像扯远了,我只是想说,我阿娘是个傻女人,”他轻言轻语的呢喃宛如情话,“傻得让人可怕……她临死都说她不后悔,她说她爱过,她说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的爱情,可以为对方生为对方死,明知是飞蛾扑火亦甘之如饴。”
      “死前她已经疯了,她大喊大叫因寂的名字,她喊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觉得害怕,害怕极了,她死前那一刻的画面,日后成了我长年的梦魇,我总会在她凄厉的喊叫声中惊醒,只有那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
      “这个噩梦整整纠缠了我十年,我九岁入摩诃宫,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上官岚,那时她已是十四岁的少女,一双眼顾盼生辉,笑起来很甜美,让人觉得温暖……她有天送了个香囊给我,是听说我老做噩梦,所以特地做的,也是奇怪,从那以后,那噩梦就真的再没出现……”
      “懂事后……因为阿娘……我是害怕爱上别人的,我觉得像阿娘那样疯狂地爱着一个人实在太恐怖,我不愿意失去自己……可是等到真的爱上了,却是半点不由人……最后还是被彻底伤了,因为没权没势,给不了她想要的……”
      我眼睛一直定在一个地方傻傻看着,静静听他言语,这时我轻叹了一声,我说,“她太傻了,错过了最好的你……”
      七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拇指轻轻摩擦着我的手背,漫不经心地问,“你呢,你的父母是怎样的?”
      “我比你幸运,我爹虽然不爱我娘,但也没有利用她,我娘虽然深爱我爹,但也不曾放弃自我……”
      “现在,”一晌沉默,我沉思,下了决心,复又开口,“你能告诉我原因了吗?”
      “……刚刚得知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相信,只是觉得自己被玩弄了,后来,听了宛平一席话,知道了天卦一事,有些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可是我还是恨,我恨透了,我不敢相信你是爱我的,如果有爱,那只会让我更加难以面对,我情愿你从来不曾爱过我……”
      “是这样的吧,你其实并不爱我……”说这话的时候,我靠着他的肩膀,眼泪溢出眼眶,刚好滴在他的手心上。
      “小娅,为什么还是装傻,你打算自欺欺人多久?”我觉得他在笑,无声而笑。“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被上官岚抛弃,我以为我再也没有真心。儿女情长不过英雄气短,我这一生是为复仇而活,没有资格谈及情爱……可是命运弄人,竟也不知不觉假戏真做爱上你,如果你对我不是那么好,如果你没有舍命来救我,或许我不会……”
      “可是那时我不懂,我以为我可以……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苦笑,“什么样的人?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
      七睿叹息,“是与其后悔没有做,不如做了来后悔……”
      “天卦宿命一说,我从来不信……”不等我有所反应,他淡语道,“你是想说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设计陷害浅遏是否?”
      “那时李怀瑾虽然仍是不知我身份,但也已对我有所顾忌,我屡建军功,打下城池无数,在外又威名远播……李怀瑾因此开始不露痕迹收我手中兵权。可还记得你跟他在凤轩殿相谈关于你对几位殿下的看法?”
      我低低应了一声“记得”。
      他又道,“你说嫁猪嫁狗都不会嫁我。李怀瑾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极为满意你这答案的……他做尽姿态表明,只要是你所爱他定会大力支持,可真正到你爱上我,他又是如何?”
      “说实话,对浅遏你其实并不是没有好感,若没有我从中搅和,我想你跟他早已是恩爱夫妻……我对你实在没有把握,那一计,是为了让你跟浅遏彻底无望,我深知你性格,若是发生那桩事,即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想你也是不会嫁他的了……”
      “不论天卦是否可信,我必须断绝一切可能性……那时你到底对我如何,我其实是无所谓的,从内心来讲,我不相信你有多爱我,我不认为你爱我超过迦叶,对迦叶你都可以如斯潇洒,更何况是这样的我……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我只知道,哪怕你不爱我,你可以爱任何一个人,但我绝不允许你选择浅遏,若我双方均无天运相助,仅凭人力,我绝不会输他……以我全族人性命所在,我不敢放过一丝一毫嫌疑,哪怕我并不信奉命运,但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躺在他怀中,我静静回想过去一切的一切,忍不住上扬嘴角,“实际上你是给过我机会的对不对?你曾经让我去求迦叶娶我……”
      “可是,为什么不说清楚,说迦叶与我分开的原因是那该死的天卦……”
      “对不起,”他居然道歉,我觉得可笑,但想笑的同时又想哭,是欲哭无泪的感觉,“当时主上严令声明,占卦一事半点不得泄露,若有违背,立即逐出摩诃宫……我不能为你打草惊蛇,不能……”

      而后无话,我从他怀中离开,静坐一旁良久,再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半夜过去,已是天际发白。
      七睿抬眼看住庙宇外,视线悠长深邃,“天亮了,你走吧。”
      “为什么?”这话问得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理所应当,我是应该立即走人,而不是站在这里傻子一般发问。
      “红颜祸水。”他轻轻吐出四个字。“女人成为祸水,多半是男人的责任。我曾经说过不会让你有机会成为祸水,可是我没有做到……所以,你走吧。”
      我忽然觉得惶恐,很慌乱,手足无措,我不由暗自大叫,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可是没有作用,仍是惊悸难安。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还在游戏中,真正不玩了的人,首先打算不继续下去的,竟是现在在开口叫我走的人。
      “你叫我走,”我走到他身前,抬眼直视他,“是因为你不想我跟你一起死对不对?”
      “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但是,你必须走。”他的声音,清冷深沉,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
      我不死心,仍在挣扎,“如、如果——”我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如果什么?
      他逼近我,眼中流露出哀戚的神色,“已经太迟了……没有如果,在我愿意为你求和,你却仍是相助浅遏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如果了……我身上背负的,早已不是我一族人的性命,如今,还有十万将士的热血。”
      “你放我走?”我笑了,这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这不是你所求吗?”他深深看进我眼底,眼中一片漆黑,幽暗深邃。
      我不由问自己,是吗?我要的真的是这样吗?
      一晌沉默,最后还是决定不顾自尊一搏,因为,此时此刻,我很清楚我仍是没有办法放下他……是,我恨他,可恨他的动力也正是源于深爱着他。不是因为听了他悲惨的过往所以同情所以放下了仇恨,而是因为他就要离我而去,我不想,我不能接受……我的心,并不想放开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我们彼此折磨了这么久,够了,真的够了。
      我以我从未有过的勇敢,以我全部的力量,对他说,“你能放下这一切跟我走吗?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村镇重新开始。我相信,由我出面,浅遏会放过你的。”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我就知道错了,我说了最不该说的一句话,他不可能会接受,要在女人的庇佑下求对手放过他……他,不会接受。
      他静静听着,听完,不发一言转过了身子,他不愿再看我,那背影僵如岩石,是那么苍凉哀伤。
      我的心也冷了,一直看着他爱着他的那颗心,绝望了,彻底冷了。
      这是个大丈夫,是个英雄,他属于天下,但绝不属于我。他可以为天下亡,但不会为我生。
      “凤凰垂翼之卦,出明入暗之象。是指凤凰山摩诃宫败落,我这颗灾星应劫,即是天下二分之景,如今已应验。”
      “天马出群之卦,以寡伏众之象。韬光养晦你已做了,杀伐征兆也已应验,只差最后一步即定乾坤,我想关键在天马石上。我知道的都已说了,祝你好运。”
      我不由退后两步,遇上门槛,扶住了门框。
      他说,“小娅,等到我有一天足够强大,强大到你无力抗拒不能逃避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我希望你能与我共享江山,坐拥天下。”
      我摇头,冷静地摇头,“不了,在此谢过你的好意,到如今我悟了,也累了……倘若你曾真心爱我,就请忘记我吧。”
      我这一席话他仿若未闻,他只说,“替我转告浅遏,你和江山,我都不会放弃,除非我死。”
      我不再有所留恋,与他所有的过往化为无奈一笑,转身,踏出门槛的一刹,我听到他低低的一声。
      “我爱你。”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二十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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