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落日》端湷野

2、另一条金鱼

　　人们总说如果不能成为好的父母就不要生孩子，但只有生了孩子，他们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好的父母。

　　如果不能呢？那这个代价谁来承担，我吗？还是说姐姐已经承担了......

　　肖然停在楼下的花鱼店前，两只手懒散地插在兜里，右肩上的书包死气沉沉地垂着头。玻璃缸里有两条金鱼，肖然每天回家时都会在这里看一会儿。一条红色，一条黑色，追着尾巴惬意地游来游去。

　　要不下辈子做条金鱼好了......算了，他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主意，供人观赏和被人监视没什么区别，起码现在他是相对自由的，在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之前，能在楼下驻足一会儿，喘口气。

　　这片筒子楼是烟厂的旧生活区，一楼都被租出去做商铺，二楼往上开始住人。楼与楼之间就是一条巷子的距离，楼梯间永远被纸板、竹筐还有掉漆的自行车塞满。肖然转过一个楼梯角，上到三楼，兜里的手丝毫不想动，钥匙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手上，和门那边的寂静一样让人害怕。

　　“妈，我回来了。”门打开的一条缝让余晖涌进来，这个昏暗的房间被分成阴阳两半。

　　自从姐姐失去联系后，妈妈就这样每天待在姐姐的房间里，抱着手机，蜷缩在床上的角落。这个曾经坚韧挺拔的女人，现在常常双目无神，流不出眼泪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的亮光，粗糙开裂的手笨拙地在屏幕上写着什么，输入短信内容，哪怕这是一个肖然拨了无数次都被告知是空号的号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残忍啊，连电话号码都注销了。

　　“小然，小然，你姐姐是不是明天就回来了。”郁倩缓缓抬起眼皮，双眼通红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肖然没有说话，静默地在门口等着，等待上演过无数次的闹剧再度重演。

　　郁倩突然抓过手边一切能拿的东西向门口砸过去，“你说话啊！说话啊！！”

　　“你姐姐不回家还不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郁倩咆哮着，哭喊着，踉跄地冲过来，用力地摇着肖然的肩膀，“我为什么要生下你......没有你，你姐姐就不会走了......”

　　咆哮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最后同暗淡的天色一起化为无声的呜咽。每隔几天郁倩都会这样抱着儿子哭上几个小时，郁向彤的房间被哭声撕得四分五裂，但在每个清晨，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书架上倒下的书会按顺序放置好，地上粘着墙皮的奖状会被重新贴上去，乱七八糟的床会铺得齐齐整整。郁倩每天都准备好迎接女儿回家，一等就是两年。

　　“妈，我们先吃饭，好不好。再这样下去，你会病倒的。”肖然轻拍着母亲靠在自己胸前的肩膀，他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留给了这个爱他不及郁向彤的母亲。

　　郁倩抬起头，抓着肖然的手，“小然，你给姐姐打电话吧，再打一次。她......她......她一定是太恨我了，所以不接我的，你给她打吧，能听到她的声音就行，你告诉她，我们不会再强迫她做那些事了......”郁倩眼角噙着泪，哀求着这根黑暗中唯一的稻草。

　　“好，妈，我会打的。我们去吃饭吧，我煮牛肉面给你吃。”肖然娴熟地安抚着母亲的情绪，而他心里的情绪从来都是不允许被表达的垃圾。

　　门口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肖建彬打开门，他身上带着轻微的酒气，往灯亮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径直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这是他在这个家活着的唯一信号。郁向彤不过是他肖建彬养了二十多年的一条狗，现在这条狗都不懂得知恩图报，她在外面死了才好呢。

　　肖然如果有选择出生的权力，绝不会选择出生在这里。郁倩早年离婚，带着郁向彤改嫁给肖建彬，当时也不是图什么，就图肖建彬是烟厂职工，有份稳定的工作，能过好点的日子。郁倩和肖建彬后结婚不久，肖然出生了，郁倩当然是未婚先孕，总得有个孩子才能留住眼前这个男人，那年郁向彤五岁。如果说郁向彤的童年阴影是母亲的婚姻，那么肖然就活在郁向彤的阴影下，郁向彤自小成绩优异，乖巧懂事，但她的眼里总有一丝冷气，这点只有肖然能看到。她走在前面好像就是为弟弟铺了一条正确的路，肖然必须上郁向彤念过的小学、初中、高中，成绩必须和他姐姐一样优秀，墙上的奖状必须和他姐姐一样多，肖然活着的十七年都在被比较，直到他高二选了理科，直到他姐姐在大二的某个假期与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周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夏天好像就是如此，雨水、汗水、还有泪水。肖然向后翘起椅子，背靠书架，手指尖轻翻着书页，其实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不过这满屋子的书让他有种安稳又踏实的感觉。

　　“哎哟，这雨下的，不大也不小。”戴着复古贝雷帽的老人跨站在门槛上，抖了抖手里的长柄雨伞。

　　“莫奶奶，你去哪了啊，书屋就这么开着，不怕书被偷啊？”肖然起身，接过老人家手里的袋子。

　　这是一间名叫“晓荷书屋”的杂书铺，是莫晓荷和老伴十年前一块儿开的，那时两人刚从溪城一中退休，就想着在学校附近开个书屋吧，两个老人就这么天天在门口坐着，看着青蓝色的校服，看着上学放学的孩子们，再后来，就只剩莫晓荷一个人了。

　　“这不买了你最爱吃的红豆水果捞嘛......再说了，从这过的孩子，满脑子不是言情小说就是高考真题，这些书他们偷去也没用的。”老人拍拍外套上的雨渍，在柜台旁的扶手椅上坐下。

　　肖然打开封着的塑料盖子，红豆的醇香像从炮筒里窜出的烟花，沾着雨水的潮气在肖然的嘴里绽开来，还是熟悉的味道，和郁向彤以前常常带他吃的一样。

　　“谁说的，这些书偷去还可以用来压压泡面什么的。”肖然挖了一大口红豆塞进嘴里。

　　莫奶奶伸手摸了摸这颗有点扎手的寸头，眯着眼笑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肖然无言。这是他在这座城市的避风港。

　　“哦对了，莫奶奶，今天开张了。”肖然激动地把抽屉拉开，翻找着半小时前收入的钱。

　　老人看都没看一眼，笑着说：“是个女孩儿买的吧。”

　　肖然手上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垂下去的睫毛向上划出一个弧度，他机警地抬起头，搜寻着天花板上能装监控的地方，瞪大眼睛问：“您......怎么知道？这儿也没有监控啊......”

　　老人被肖然这幅模样逗笑了，把拉开的抽屉合上，“穿着白底红花吊带裙，背一个褐色小包，中长的黑发，脸生得好看，是她吧？”

　　肖然努力回想着半个小时前的场景，“嗯......应该吧，我只记得是个女生。”

　　“嗨哟，你难道是闭着眼收的钱吗？”莫奶奶一副被打败的表情。

　　“我，我很少会盯着别人看啊......诶不过，莫奶奶你怎么知道就是她？”肖然抬起塑料碗让最后一滴酸奶溜进嘴里。

　　“在这几条街，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打扮成八十年代的感觉很容易让人记住的，不过主要是她手上那本塑封还没拆的书。”

　　“嗷......书名我有点印象，叫......什么自由来着？紫色封皮。”肖然的记忆好像只对颜色比较敏感。

　　老人从旁边的书堆中抽出一本一模一样的，“弗洛姆的《逃避自由》，这是本社会心理学著作。我买水果捞的时候碰到她了。”

　　肖然出神地看着紫色封皮，自由？居然会有人想逃避自由？这是他第一次有阅读一本书的冲动。

　　莫奶奶看着肖然，准确地解读了他的表情，“你拆一本看吧。买这书的女孩子应该是个大学生了，这附近的高中生读不了这样的书。所以说啊......我这书被偷了，也只能去压压泡面。”莫奶奶笑着，边说边起身，把书放在了肖然手里。

　　“啊......啊？莫奶奶，我不会拿去压泡面的，就放那儿吧，我抽时间看。”肖然把书轻轻地放回原处。

　　莫奶奶看了看胸前的圆形怀表，“肖然，咱们关店吧。明天周一，你得上课，今天早点回去。”

　　“好。”肖然利落地收拾了店门，撑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扶着莫奶奶朝那片筒子楼走去。

　　自肖然记事起，住在楼下的莫奶奶就是温暖、和蔼可亲的存在，两个老人膝下无子，都把肖然看作自己的亲孙子，小时候的肖然经常想，我要是莫奶奶家的人就好了，现在也这么想着。

　　看着莫奶奶进了屋，肖然站在二楼上三楼的楼梯间摸出手机，为了应付进门后郁倩的突击检查，他只好创造一条通话记录。

　　拨通郁向彤的号码，肖然等待着熟悉的提示音响起。

　　“嘟——嘟——”电话接通了。

　　肖然惊讶地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这个号码......不是已经被注销了吗？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