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落日》端湷野

17、8号落日

　　这里是2120年，溪城市桂峰小区一幢二单元一室，这个似乎不存在的地址......

　　它不是不存在，而是在另一个次元，这里，是十七年后的烟厂生活区筒子楼。

　　所以这本来就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肖然活在2103年，而郁向彤和林沛初存在于在2120年。

　　肖然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一步也挪不动，只是愣愣地在原地站着，尽管他很想逃。

　　郁向彤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中有着肖然未曾见过的温柔，她就那样看着他，像小时候那样。

　　“肖然，当年跳窗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存在了，”她说的每个字清楚地掉在地上，“我已经不是我了。”

　　肖然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中间的铁皮方桌上放着那本日记，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是原先肖然右手拿着的那把刀。

　　“没有人可以幸免于痛苦，活着也是，死了也是，被循环的人生也是，能流动的生命也是。”

　　“但，总是要赎罪的。”

　　她停了下来，左手轻轻地放在日记本上，抬起头看着肖然，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

　　多年后肖然想起，在书屋的那个夜晚，郁向彤曾经和他说过，“肖然，你最好恨我，永远。”

　　肖然拼命挣扎着，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好像被框住了，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

　　郁向彤一点一点地将日记推出桌子的边缘，就在日记快要落入火盆的前一秒，右边的林沛初突然站起来，抓起桌上的刀，刺入了郁向彤的胸口。

　　但来不及了，郁向彤仿佛早有预见，在最后一秒，她的指尖把日记推了下去，等林沛初要伸手去抓时，它已经被火吞噬了......

　　日记在2120年被销毁了。

　　突然间，周遭的一切以巨大的速度向后退去，林沛初露出惊恐的表情，她拿着刀向肖然冲过来，但脚上的铁链拴住了她，她怎么样也挣不脱，肖然就在原地看着她被时空漩涡卷走，连同化成灰烬的日记，连同郁向彤被刺了一刀的身体。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见郁向彤对他说了什么，的确是说了什么，但听不到声音。

　　而后袭来刺眼的强光，紧接着一片空白。

　　又是一片空白。

　　时间过了许久，肖然努力恢复着视觉，他尝试活动自己的手指和关节，好像可以动了，可以抓起什么东西了。

　　慢慢地，他可以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白炽灯就悬在头顶，他在家里。

　　做了一个梦，和上次一样，只是做了一个梦。

　　肖然的脑袋涨得厉害，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套，自己这次又是睡了多久啊...

　　他感到头痛欲裂，口感舌燥，现在只想找杯水喝。

　　打开门，客厅里的电视照例播放着新闻，屏幕上的主持人依旧不苟言笑。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是2103年6月24日，星期六，今天新闻的主要内容有......”

　　沙发上的肖然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他一边咳嗽一边使劲盯着电视屏幕，6月24号？那不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刚结束吗？

　　这时，穿着围裙的郁倩从厨房里出来，扫了一眼肖然的样子，念叨到，“啧啧，赶紧洗澡去，马上吃饭了。”

　　肖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妈......？”

　　“这孩子也不知道咋回事，一放假就像个猪一样，从早睡到晚。”

　　肖建彬从另外一个房间走出来，把手里端着茶杯放到桌上，咳嗽了两声，帮着肖然说话，“咳咳，咳，他在学校已经很辛苦了，放假就是要休息的嘛。”边说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像个老知识分子。

　　肖然不记得肖建彬有戴眼镜的习惯，他也从未见过肖建彬这样说话。

　　今天是6月24号，是暑假的第一天，林沛初不见了，郁向彤也不见了，郁倩和肖建彬都回来了，而且，肖然从他们身上居然看到了一点家庭和睦的影子。

　　不会吧，可能是没睡醒，我应该还在做梦......肖然向房间走去，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啊嘶......好痛。

　　路过郁向彤的房间时，他在门口停了下来，房间里之前整洁的布置完全消失了，墙上的奖状也不见了，现在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就是一个杂物间。

　　“妈，我姐的房间怎么......”郁倩向来最疼爱自己的女儿，她不会这样做的。

　　“啊？你是不是睡觉睡糊涂了，什么姐？”郁倩忙着做饭，懒得搭理他，“走开走开，让你赶紧洗澡去。”

　　坐在一旁的肖建彬，把头从报纸中探出来，调侃道，“你小子不会是做了17年的独生子女做腻了吧？姐姐是不可能了，你问问你妈还能不能生个妹妹给你。”

　　“老肖你闭嘴吧你，爷俩儿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

　　......

　　肖然缓缓关上房间门，郁倩和肖建彬的拌嘴声在身后越来越小，他无法辨别自己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还是幻境中。

　　但如果可以，他想就这样生活下去。

　　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一本熟悉的日记本，他不是在做梦，这本日记就是证据。

　　他翻开日记，上面的内容依旧和以前一样，只不过每一篇未来日记的日期都被抹掉了，郁向彤的日记被销毁，肖然手上的这本也发挥不了效用，所以未来两周之内，郁向彤不会回来，疫情不会爆发，肖建彬不会死，郁倩不会被带走，林沛初也不会拿走日记，莫比乌斯环被打破了。

　　肖然这才反应过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的确是去到了未来，只不过以梦为载体，所以周若南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有要杀人。

　　就算有，这些相关的记忆也应该被清空了，就好像在郁倩和肖建彬眼里，郁向彤是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人。

　　他把日记翻到最后，被撕掉的那几页痕迹还在，但最后的最后，出现了新的内容。

　　肖然现在明白了，郁向彤在跳窗之前就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和严重的人格分裂，郁向彤是她，林沛初也是她，只不过郁向彤默默忍受一切，而林沛初不择手段地反抗和报复，郁向彤用林沛初做了她最想做，但不敢做也没有机会做的事。

　　她当然恨，恨每一个人，但后来她明白了，她正在把肖然变成下一个自己，这是毫无意义的，肖然是这个家里最大的牺牲品。

　　“肖然，我可以在新的次元里开始新的生活，但你不行，我不希望你在痛苦中循环，所以，如果我没有存在过，从17岁开始，让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还不算晚。”

　　“但是，肖然，你最好恨我，永远。”

　　毕竟，恨意是让内疚有价值的最好体现。

　　......

　　夏天的雨好像怎么样也下不够，雨滴沿着屋檐一颗颗往下掉，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透色的小花。

　　一个穿吊带长裙的女孩停在屋檐下，本想说点什么，但还是轻声把手里的长柄雨伞收了起来。

　　跨进书屋后，她轻轻地把右手的塑料袋放在桌上，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搬来一个椅子，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打盹的男孩，好看的眉宇间透着英气，俊朗的五官线条流畅，头发也长长了一些，睡着的样子像只无害的山羊，和他以往冷酷硬气的形象还真是有些反差。

　　让姜桃惊喜的是，他刚才居然在画画，手肘下压着的白纸，上面画的是......

　　是一件衣服，看版型是件卫衣，姜桃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她送给他穿的那件衣服。

　　只是世界被倒带了，记忆被重整了，那件衣服不在肖然手上，但他还是画下来了，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

　　现在，姜桃是唯一可以和肖然共享记忆的人，因为她不属于这个时空，独有的记忆体系并不会受影响。

　　可能是感官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肖然睁开惺忪的睡眼，“嗯......姜桃，你怎么来了？”他边说边打哈欠，好像昨晚整宿都没睡觉。

　　不过他的确也没怎么睡，昨晚他被肖建彬拉着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夜的球赛，这种事情在以前是丝毫不可能发生的。

　　姜桃从袋子里拿出两盒红豆水果捞，“我来看书啊，给。”

　　“听莫奶奶说，你很喜欢吃这个。”

　　“嗯，小时候我姐经常带我......”说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郁向彤已经是这个世界从未存在过的人了。“啊，不是，没什么。”

　　“你说吧，起码，郁向彤她曾经活过。”

　　肖然抬起头，看着姜桃，这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他们有一段记忆，是其他人无法知晓的，所谓独家记忆的感觉。

　　两人就这么相互注视着，姜桃笑了一下，“肖然，重新好好生活吧。”

　　“嗯......”

　　她转而指着桌上的纸，“你会画画啊。”

　　“啊，啊？哦，不是。”肖然像被发现偷吃糖的小孩，慌张地把那张纸压在书下。

　　“你帮我画图吧，怎么样？”

　　“啊？”

　　她耸耸肩，“嗯...说来我是个糟糕的设计师，脑子里有一些好的创意和点子，但自己永远画不出来那种感觉，所以我都是借别人的手，以前是借小南的手，但现在她被她妈抓去实习了，既然你会画画，我就只好借你的手咯。”

　　“我就随便画画，画不好的。”

　　“你是在怀疑我看人的眼光吗？”姜桃挑了下眉，眯起眼睛，环抱着手身子往前逼过去。

　　肖然本能地往后退，他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地看过姜桃，她，她......她真的很好看。

　　他用了两秒平静自己的心跳，面不改色，用强装镇定的声音说，“那你，用什么和我换？”

　　姜桃听他这么一问，愣住了，他的语气......甚至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她实在是没忍住，嘴角笑开了花，“等一下，肖然，你，可以啊。”

　　“你不是语文很烂吗？我帮你补语文，你帮我画图，多好的交易，怎么样？”

　　嘁，我还以为你会说做我女朋友什么的......不是，什么叫我语文烂？那只是爷不想好好学而已......

　　肖然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是乐意地答应了，“行，吧。”

　　姜桃踮起脚揉了揉他的头，“先好好学习吧，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后面这句话不说还好，说了以后肖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没好气地说，“什么叫乱七八糟？我想什么了？”

　　“你不是想谈恋爱吗？”

　　“啊，谈恋爱叫乱七八糟吗？你这么封建啊？”

　　“哦～原来你真的想和我谈恋爱啊？”

　　干，被套路了。“不是，我......”

　　“ok，fine，你不想和我谈恋爱。”

　　“啊？啊？不是，我......”

　　肖然整个人都被姜桃耍得团团转。

　　外面的街色渐渐暗了下来，紫红色的夕阳让空气都显得格外浪漫。

　　星星本该在今夜融化，成为深情的一部分。

　　有的人去到了新的地方，以新的形式开始了新的生活。

　　有的人打破了该死的循环，拾起勇气去追逐自己想要的。

　　在一起后的第一天，在出租屋里。

　　姜桃拿起沙漏，“你看这个像不像数字8？”

　　“像。”

　　她把沙漏横过来，“那这个呢？”

　　他敏捷的理科思维告诉她，“无极限。”

　　“嗯，也像莫比乌斯环。”

　　“无限循环。”

　　“嗯。”

　　两人没再说话，姜桃的人生注定是以下坠进行的，从沙漏这头去到沙漏那头，而肖然的人生注定是要在有限次元里循环的，以不同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着。

　　“那我以后，在莫奶奶的书屋旁边开一个咖啡馆，店名就叫......8号落日。”

　　“嗯？这是暗号吗？”

　　“不管你忘记什么，忘记我也好，忘记这个世界发生过的所有事也好，不能忘记这个名字。”

　　“好，答应你。”

　　......

　　很多很多年以后，肖然并没有如愿以偿开一个咖啡馆，这年他大学刚毕业，一边四处投简历，一边在大学附近的奶茶店做兼职。

　　那天店里人很多，另一个当班的店员刚好请假，肖然一个人忙得晕头转向。

　　“你好，那个，请问有联系方式吗？”许多排队买奶茶的女孩都是奔着肖然来的，但他每次都冷漠地回绝对方，“不好意思，没有。”

　　偶尔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肖然还被店长说过几次，“你给她个号码会少点肉吗？”

　　她消失以后，他一直在坚定地等着她。

　　这天，来要联系方式的女孩子依旧络绎不绝。肖然用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回到点单机面前，“您好，请问喝什么？”

　　“嗯，请问有......”又是一个要联系方式的，他头也不抬地说，“不好意思，没有。”

　　“啊？我只是想要一杯8号落日。”

　　肖然抬起头，是那个熟悉的笑容。

　　......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