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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病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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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复言将环抱的华辛轻放回床,关灯合门,离开了卧室。
客厅里三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过来。
“怎么样了?”
“睡了。”
“精神状态呢?”
“不哭不闹。”何复言如实说,“一直在我怀里躺着,哄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客厅出现短暂的静默。
“我可以跟医生单独聊聊么?”何复言道。
心理医生做不了主,用眼神询问黎雅。
“朱医生,来一下。”
黎雅把医生叫去了阳台,谈了大概一刻钟。
然后,她拎上包,带着小曹离开了公寓。
“何先生,坐下聊吧。”待黎雅离开,医生招呼道。
不知道黎雅和医生谈了些什么,何复言不去多想,直入主题:“医生,华辛的病因是什么?”
“很复杂。失忆、自闭、PTSD。主因还是童年的心理创伤。”
何复言一怔,问道:“什么创伤?是母亲的自杀?”
闻言,医生微微一惊,大抵是没想到何复言猜得这么准。
“可以这么说。但只是表层原因,导火线。”医生答道,“他所受创伤的深层起源,或许是儿时的精神虐待。”
精神虐待。
何复言如被雷霆击中。
“具体是……什么样的精神虐待?”
“根据派出所提供的信息,以及对患者的催眠治疗,我们描绘出了他的原生家庭环境。华先生从小生活在南越省善安市竹凉镇。该镇远离县城,重男轻女,他的母亲迫切想逃离这样的环境,在县城与父亲结识,怀下孩子。但其父因某些原因,抛妻弃子,母亲生下孩子,回到渔村独自抚养。”
“因此,母亲把悲惨命运的源头归结到孩子的身上,认为男人的离去、自身的衰老、孤独的境地都是因孩子所累。孩子自小被她施以肢体及言语的暴力、否认、责怪,在外不允许孩子叫自己‘妈妈’。渐渐地,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个认知:自己不应该存在。”
何复言揪心地听着,忽然想起一些细节:“可他从没提过小时候的事,他好像都忘了。”
“是的,这是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医生道,“在母亲自杀之后,华先生被送到福利院,遇到某位让他产生依赖关系的人,于是选择性地舍弃童年过去,重构记忆与情感。福利院的经历,成为了他今后融入正常生活的基础。”
“是阿婆。”何复言在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声谢,又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阿婆刚去世半年。那之后他频繁出现异常,难道跟这个有关?”
“有一定关系,但不是主要原因。”医生解释道,“因为他还有第二道自我保护机制。”
何复言不解前后关联:“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小时候溺水的事吗?”
“知道。所以他怕水。”
“他不怕水。”
“什么?”何复言困惑,“他怕。我曾经见过,他掉下水会意识模糊、全身颤抖,就算水很浅。”
“他怕的不是水。”医生耐心地解释,“华先生童年的溺水经历,发生在被母亲的又一次精神打压后,情急之下失足落水。从心理学的角度,这让他简单地将‘被否认’与‘死亡、窒息’建立了因果联系。潜意识里认为,‘被否认’会招致‘死亡’,同时,‘死亡’的靠近,也唤起了‘被否认’的童年感受。”
何复言有些听懂了:“所以他害怕的……是‘被人否认’这件事?”
“没错,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创伤的深层原因。这层根因联系到多重不好的结果,打骂、溺水、欺凌等等。但他很聪明,在无法改变既定家庭环境的情况下,开启了特殊的自我保护机制。”
“什么机制?”何复言抓住了什么一直埋在深处的谜底。
“——成为别人。”
“据派出所提供的信息,华先生在溺水事件之后,开始频繁地模仿别人。”医生说着,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在对他实施催眠治疗,唤醒童年记忆的过程中,他甚至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性格。我一开始以为是人格分裂,但深入了解后发现,他这些行为是有意识的。换句话说,他知道自己在学别人,只是自愿选择隐藏真我,披上他人的皮。尤其是溺水事件以后,他在学校被欺凌的次数变少,从中尝到了甜头,更加坚信‘成为别人’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医生,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何复言郁结在喉,“华辛表现出的,惊人的表演天赋,是出于这种自我保护机制吗?”
“这个我与黎小姐也聊过一些。华先生的表演天赋,的确可以说是自我保护机制的延伸。在机缘巧合下,找到了艺术领域的发挥之地。这在一些自闭症患者中也有类似的案例。”
何复言百感交集,他没想到,华辛最初吸引他的点,竟然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取的。
医生接着解析:“华先生虽然害怕被否认,但在母亲常年的精神压迫下,仍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个观点。她母亲的内心否认自己,并强行把孩子与自己捆绑成了命运共同体。而她的死,恰恰印证了他们的‘存在即是错误’的观点。”
“所以他怕血,怕刀?”何复言触类旁通,“因为这是母亲自杀时留下的一幕,唤起了他内心最害怕的‘被否认’这件事?”
“不敢下定论。”医生严谨地说。
何复言不知自己哪里推断错了:“为什么?”
“每当触及母亲自杀时的详细情景,华先生会产生一些过激反应。”医生颇为为难,“这应该是他最隐秘最保护的部分。很抱歉,我这边暂时未能完全取得华先生的信任。”
“过激反应,”何复言皱眉,“就是今天这样?”
“一般为尖叫、颤抖,有时表现为心智降低,比如像今天一样满屋找东西。”
“你说的最隐秘最保护的部分,”何复言问道,“是指什么?”
“具体的还需要进一步诊断。综合对事业影响的考量,我们前期采取了保守治疗,力求让华先生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但毫无疑问,陈小姐触及到了那个部分。”医生停顿了一下,“也许跟您有关。”
客厅恢复安静。
“这一部分的治疗可能要调整方案,过程复杂且漫长。”很久之后,医生才开口,“但要提醒的是,如果采用此方案,会占用相关人大量时间与精力,需要慎重考……”
“我该怎么做?”何复言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医生见他坚决果断,便不再废话:“对症下药,帮他重新建立自我认知。引导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理解他,并且肯定他。”
“好。”何复言甚至认为这些事根本不需要学,就是他面对华辛时的本能反应。
“亲密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华先生在福利院与婆婆生活期间,状态与情绪趋于稳定,也逐渐有了一定的自我认知。从治疗的角度,我是鼓励何先生积极与他交流,建立互相信赖的亲密关系的。”医生点到即止,“但是华先生艺人的身份具有特殊性,黎小姐也有她作为经纪人的考量。”
何复言顷刻间明白了黎雅在电梯里那句话的意思。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让华辛痊愈,就需要他的配合,但他解完铃就得走,不能继续绊着华辛。
黎雅要他心甘情愿地被利用。
“理解。”何复言了然于心,“谢谢你。”
医生友善地对他点了点头,看了眼时间:“那我就先走了,华先生如果醒了记得吃药。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何复言接过医生递来的名片,把医生送到了楼下。
此时是晚上十点过,华辛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
何复言回到公寓门前,拿着小曹留下的钥匙插进钥匙孔,听到里面传来汪汪急促的叫声。
他拧锁推门,看见醒来的华辛在客厅里焦急地东搜西找,在看到何复言的一刻,霎时停住了脚步,眼泪啪嗒滚了出来。
何复言吓坏了,忙上前把他拥在怀中。
华辛在他怀里呜咽着,像孩子一样撒娇,终于说出了多日未见的第一句话:
“别走……”
何复言一瞬间心都化开了,想来是之前哄他入睡,醒来却空无一人,让他害怕了。
他安慰地摸摸华辛的鬓角,极尽温柔地说:“我不走。”
华辛在何复言的怀里逐渐平息,何复言把他带到沙发,喂他吃了药。
在他准备起身洗杯子时,袖口被华辛拉住了。
华辛抓得死死的,就像之前抓住那张字条。
何复言把杯子搁在茶几上,与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肩并肩靠在了一起。
时间分秒过去,华辛一点儿也没有松开的痕迹,何复言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便尝试着跟华辛聊起天来。
“最近还做梦吗?”何复言和缓地问,“刚刚梦到什么?”
华辛许久没有说话,何复言耐心地等,时钟滴答地转,华辛忽然嘀咕起来。
何复言侧耳去听:“什么?”
“竹凉……报警。”华辛碎碎念,“好多血。”
何复言推测他是在回忆那天的目击现场,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那天吓坏我了,从没见你尖叫成那样。”
“……演的。”华辛平和地说着让人震惊的话,“哭、叫……演的。”
何复言一愣,回想起医生所说的“自我保护机制”。
他不敢刺激华辛,只继续轻柔地用指尖梳理他栗色的头发,也平和地问:“为什么演?”
“她那天……那把刀,裹着白布……叔叔问了好多次,我不想回答,演了别人。”华辛语序凌乱地回忆,“她站在床头,那天好冷……刀插进肚子……”
何复言梳理的手停了下来。
他这才听明白,他们说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华辛在向他剖开最隐私的伤口。
“她看着我,把刀给我……我也看着她,一整个晚上……滴答滴答……”
“她说,”华辛无比清晰、一字不漏地复述道,“‘这世上没人爱我,也没人会爱你,我们都应该消失,消失才是解脱。’”
何复言听着那如魔咒般的一番话,心如刀绞。
“这世上没人会爱我吗?”华辛又换了那种小孩渴求的目光,“是吗?”
“不是,我……”何复言凝望着,终于在他的眼眸里缴械,“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