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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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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宜用意深而存虑精,以求其胜负之由,则至其所未至矣。——《棋经十三篇·论局篇第一》
小院来客 第一
沈冲天带着凝香、绛纹三人是冰山中唯一的居民,冷月影带着他的避风兽是这里唯一的访客。
避风兽模样十分怪异,狼头,鹅颈,熊身,四只肉翅似蝠,前足似牛,后足及尾似虎却更粗壮,浑身雪白夹杂青色风卷云纹,肩膀就有三丈多高,身长九丈,尾长九丈,却是一副鼠胆。只要天气晴好,沈冲天便不舍得将烈焰马拘在窄小的后院,而是放任它在谷底随意撒欢。避风兽每每也想一同玩耍,却只敢俯身耸着鼻子,小心翼翼靠近烈焰,被烈焰一个扬蹄嘶鸣,吓得立时将偌大身躯和两只大脑袋躲藏到冷月影身后,哼唧不已,屡番试探,那副欲藏藏不住,欲前不敢前的模样惹得沈冲天时时开怀嘲笑。
冷月影护短:“你别总笑话它,它还是只小兽呢。”
沈冲天歪头看看打闹中的两只坐骑,煞有介事咋舌道:“确实够‘小’!”
冷月影急忙解释:“守门的那只才是大兽,是这只的母亲。就如人一样,守着母亲,永远不断奶,胆小怯懦有倚赖,长不大的。”
沈冲天听着不对劲:“你不是说避风兽只有两只,一大一小也就罢了,怎么竟是一母一子。孤雌如何生育,雄兽又在何处?”
冷月影老实回答:“不知。我自幼离家,出师后也是在外面的时候居多,极少在家,很多事都不了解。就算日日在家也无用,大宅里好些事不能问,要挨祖父骂的。”
沈冲天很诧异:“这又算什么隐晦难言的,老神未免太过严苛。”
冷月影满脸认真:“真不骗你。我告诉你,家中我这一辈的兄弟,底下私传有一本《詈言诫》,那是我文骅三弟一力编纂的。上面详细罗列了家中,尤其是祖父面前,不能说的话,不能问的事。家规是‘如何不挨罚’,这个是于家规之外的另一本‘如何不挨骂’,有趣得很。改日我拿来给你看,只作功课之外的消遣,不必认真。”
沈冲天讥笑:“我懒得看他,更犯不着跑到老神面前讨骂去。除了这个,你们家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冷月影搔搔头:“要不我给你偷些酒出来吧。北海的酒不说仙界魁首,也是名列前茅呢,寻常仙家再没这个福气。”
沈冲天立即接口道:“这个好,劳你费心了。你这个嫡长孙,竟将一个‘偷’字说得如此驾轻就熟的,由此便可推知,你平日在严苛家规詈言之下竟是何等的阳奉阴违。”
冷月影只是呵呵干笑。
自那之后,冷月影竟许久没回北海。一日,他忽然来到小院子,见院子里外无人,也没打招呼,按照往日的习惯径直进了沈冲天的房间。
冷月影独坐房中,闲来无事翻看沈冲天日常功课,没多久就听一路脚步声进了屋,紧接着就是一番熟悉的嘲笑:“想做梁上君子,也把尾巴藏得好些,放任偌大一个坐骑在外面,见人就扑上去撒娇,生怕此处主人不知。”
冷月影放下书卷,饶有兴趣地打量沈冲天,见他装束全变,只将前边一转的头发梳成一束简单的发辫搭在脑后,其余皆披散肩上,身上只一件简单的素面罩袍,松松遮住里面的裋衣,一概首饰皆无。他起身笑呵呵打招呼:“谁给你的脸面,竟敢在北海自称主人!最近诸事繁琐,实在脱不开身来看望,还好你的气色不错。就是这身打扮太散诞随意些,若是什么短缺,尽可告知,我替你置办。如此不修边幅,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沈冲天自嘲道:“一丝不乱,是穿给人看的;随意散诞,是做事方便的,这叫随遇而安。你这次是办事路过还是专程过来?”
冷月影朝着沈冲天一挤眼,笑道:“何苦让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污了耳朵。”说完左手张开,右手在左手上一转,现出一个小坛子,开心道,“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沈冲天欣喜地双手捧过来,亦笑回道:“多谢。”
冷月影沉吟一番,慢悠悠道:“这个‘谢’字言得早了,还有一件好事,你托我打听的消息,终于有了回音。你日惦夜念的老相好,那个龙女,如今圆满飞升,回归上界。同那次我与你讲得结局一样,这一次回归上界,她彻底脱胎换骨,化为人身,只是从前记忆再难回归。虽有小小缺憾,你的心愿也算达成,今后再无外事扰心,可安安稳稳修行,待一日圆满回去,岂不美哉。”
这事确实出乎沈冲天的意料,他又喜又惊,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喃喃道:“我到此不过七八年,连上之前的,拢共十来岁的小女孩,说飞升就飞升了?我原以为仙家与天地齐寿,百年只作一瞬,谁想办事竟如此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说着,他一扯冷月影袖子,“这么说,密旨诏令也作废了?”
冷月影一心想着青霭的事,迷迷糊糊反问道:“何尝有过什么密旨诏令?”
沈冲天眼中当即显出一丝灼光,却转瞬即逝,不紧不慢问道:“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邸报上怎么说?”
冷月影不以为然道:“是你看重那个龙女,不是天庭。似青霭这等无权无职,又被剥除仙箓的小仙小妖,散落仙界或凡间似蒲公英之飞花,其善恶无人关心,生死擢贬难入天庭计量,谁会认真在意,用什么密旨诏令,又怎会上得邸报。”
沈冲天立时追问:“那金券呢?”
冷月影愈发迷糊:“你在南经略府跟着四位经略神一位秘神住了那许久,竟从未见过那东西?不够手掌大小的玩意,一两句话而已,谁会认真记载这事。”
沈冲天忽然起身:“辩得好。我请问,罗列十条大罪捉拿我的诏令,究竟如何写在手掌大小的金券上。我这个无名无权无仙箓的小妖,又是如何入了天庭计量。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何我的诏令中的十条大罪皆人所共知,而我在朝堂上更恶劣的诸多害人事却只字不提,难道说天庭是靠传闻定罪不成。当年是谁见我清醒,急忙借金光传书,请来师祖;又是谁广布消息,邀四经略神及师祖门下诸多门人齐聚京城;还是谁暗悄悄传递消息告诉我师祖出现,要即刻行动。”
冷月影这才明白过来,忽然忆起当年事,一时难以圆谎,只剩语塞。
沈冲天冷笑道:“当年诸事压顶,未及多思,被你钻了空子。如今时过境迁,你觉得木已成舟,我不会再追究,索性忘记曾立下的谎言。”
冷月影不置可否:“多说无益,反正我从来只是助你,不会害你。”
沈冲天也知多说无益,转身进去里屋,着手收拾东西:“我要回家。”
冷月影紧跟上前,一把按住沈冲天手边收拾着的书册:“你在冰山中不是七八年,而是将近二百年了,凡间的二百年轮转过后是个什么场景,何须我多言。”
“实对你说吧。自你走后,你那一双儿女都未成亲,一门心思扑在家业上,两处都欣欣向荣。谁知四十年后,中原与天狼彻底交恶,天狼挥师南下荡平京城,将狼烟一路往南烧。令尊据说是遵守约定,多年来一直留滞京城守护一双孙辈,他预见到京城将毁于战火,如实告知小姐弟。他俩听从祖父建议,变卖家产,离开京城回去望陵。”
“在望陵,姐弟俩守着旧宅,心中慨叹往事不可追,虽战火未至,却也实在不忍住下去。也是合该机缘至,二人将家私安顿好,全部跟着祖父修行去了。这些话还是令慈小南经略神说的,自那之后,无人再见他三个,便是令慈,也只能烧符传达讯息。”
“外面的中原不是中原,天狼不是天狼,朝代更迭,阿毒都心灰意冷,早已离开,旧人旧景皆不在,哪里还是你的家,去何处寻你的亲人!”
沈冲天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停下动作,抬头目光灼灼地质问:“青霭飞升回归也不是最近的事,少说也隔了百年,对也不对?”
冷月影当即紧闭嘴。
沈冲天一指外面:“出去!”
冷月影还要劝阻。沈冲天眼中灼光不见,双目好似北海眼,仿佛即刻便能吞吃掉人,言语更加冰冷:“出去,别逼我动手。”
冷月影无奈,只得来到外屋干坐着,担忧地听着屋里动静,一步不敢挪动。沈冲天待冷月影出门,心气全泄,心灰意冷地伏在桌上伤心起来。
冷月影在外面听着,不知过了多久,里面越发没了动静,赶紧悄悄推门进去。沈冲天脸朝下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冷月影见状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查看,人还半醒着,酒坛已空。他扶着沈冲天早已瘫软的身体送回床上,小心翼翼替他安顿好,一转身发现衣袂一角被沈冲天抓在手里,俯下身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沈冲天含混不清地不住口哀怨:“竟是为何?”眼睛却越加涩滞,再难睁开,仍抓着冷月影的衣袂不松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冷月影小心抽出衣角,将沈冲天的手缓缓送回被里,慢慢坐在床沿,满怀温柔地替他舒展开微蹙的眉头,将乱发轻拨至一旁,凝视他紧闭的眼帘和漾红的双颊,陷入沉思。良久,冷月影似定下决心,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