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百废不兴

181、第 181 章

　　暗室不欺 第三
　　冷月影命人在半空流云上，就着星月明辉安置小小酒席，只他与无毒、沈冲天、百里诺、文惜宝五个。因着沈冲天家事，五人都不大说话，席间始终笼罩一片惆怅。忽然从流云中探出小小脑袋，一双忽闪大眼睛朝向他们，“哇”一声赞叹出口，冷不防吓大家一跳。
　　冷月影倒还镇定，高声喝道：“探头探脑的成何体统，来了就大大方方出来。”
　　话音落，一名年龄只在舞象的少年从云中走出，低垂着头来至席前，恭敬施礼。
　　这里面只沈冲天没见过这位少年，他看少年一副沉静面庞，五官细致如描，一笔不乱，浑身气度如周身夜下流云般清缈独幽不惹尘寰，揣度着冷月影话间语气神色，猜测道：“你就是金玦吧？”
　　少年开开心心行礼：“正是。来的诸位我都见过，只你没见过，你就是名单上的白鹿子吧。日常总听念叨小灾星长短，可算见着活的了。”
　　冷月影立眉道：“放肆！”
　　沈冲天赶忙拦住：“无妨。同样的话，有些人是嘲讽，于小公子口中却是夸赞。我预料此次有机缘得见小公子，特备下小小薄礼送与金玦公子与怀音小姐，只是我家论财力见识都不及小公子，还请小公子只看我一片赤诚，莫要嫌弃。”说着从腰间红绫袋中掏出风水双剑，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过去。
　　无毒怪叫起来：“我也喜欢这柄剑。”
　　金玦亦是恭恭敬敬弯腰双手接下，握在手中一打量，顿时也怪叫道：“这难道就是我家的东西！”他不顾礼仪，抓牢双剑抱着奔向父亲面前：“父亲快请看，咱家的东西回来了，祖父与我讲过，我冷氏开山送与祠堂中那位先曾祖一件信物，就是合在一个剑鞘里的双剑。双剑风水合璧寓意二人同心，剑鞘龙水回绕寓意北海，外面的三秋柏叶色便是那位先曾祖最喜欢的，可惜后来不知怎么就失了，至今仍未找到，如今这个哪哪都对应得上，可不就是它。”
　　冷月影骤听这话，一时疑惑不决：“当真？”
　　沈冲天推测道：“恐怕是真。这孩子连剑都未抽出，只看一眼，如何知晓双剑风水合璧。况且上面一连串的话，若非早在心中，凭他是谁，一时也难编排出来，不必说一个孩子，口中哪里就‘合璧’、‘同心’的。这副双剑乃一位长辈所赠，她也曾说过，这剑因着机缘到她手中，至于出处来路，她也讲不清，因她不擅使剑，故而送我。”
　　无毒只扶额道：“天意！”
　　冷月影点头道：“明日先请教你的祖父，不管是与不是，都是白鹿子一番心意，务必收藏好，将来与你妹妹一人一柄，不失一件好兵器。”

　　金玦安心，欢欢喜喜重又拜见席上五人。
　　无毒见金玦，唤他至身边，指着他的胸口，照旧逗趣道：“身为长子，不说父亲忙于政事难以顾及，理应在家协理家事，专心上进，反倒四处游嬉，荒废学业。竟是谁的家教？”
　　金玦不慌不忙回应：“天尊嫌弃我四处游嬉，以为足不出户啃吃书本便是用功，请教你老人家用过几年功？”
　　“在座虽寥寥五人，却集齐两位天尊、两位混沌后嗣、三方上古功法传承、三界及三界外一应血脉，经办的案子中又有逆臣，又有妖邪，还有刺客，实乃旷古未见，金玦再请教天尊，现成的本事经验不学，却去啃吃死书本，难不成这就是天尊自幼的学习之道？天尊以此奉为圣律，金玦小小年纪，见识浅薄，实不敢苟同。”
　　“再则，冷氏家规屹立万载，明言何人该主持家事，何人协理，章章句句明明白白，皆镌刻悬挂中堂、宗祠之上。金玦上有祖父、叔祖、父亲及各位叔父，下有数位兄长，协理家事暂时还轮不得我。金玦当着父亲的面讨天尊一个示下，我若听从天尊之言，违背家规族规，擅入议事厅，插手家事，在长辈面前指手划脚，天尊可愿替我入祠堂罚跪、挨鞭笞？”
　　“若天尊以为后辈拘泥顽固、不知变通为上；不遵规矩，目无尊长为上，金玦现就天尊之言记载下，送与东海教导小公子。”
　　无毒抚掌大笑：“愈发了不得，你竟是谁的儿子！”
　　冷月影无奈被逗笑，轻声驳斥道：“阿毒不许胡说。”

　　金玦却蹭蹭地悄悄挪到沈冲天身边，紧紧挤住沈冲天，好奇道：“你送我剑，那你也有宝剑吗？让我看看你的呗。”
　　沈冲天终于有些笑意，顺从着解下金蝉剑，递给金玦。
　　金玦边看边赞道：“这柄剑好，那个若不是我家旧物，我倒愿用它换你这个。”
　　沈冲天耐心解释：“这是我师父遗下的。”
　　金玦失落将剑递还，噘嘴道：“真可惜。难怪你如此珍惜，将它缚在袖子里面，是预备着将来送与你的孩儿吗？
　　大家一时都沉默。

　　金玦到底是小孩子，犹自言道：“自懂事起，父亲常常对我讲起小灾星，啊不是，白鹿子从出生至避世的所有事迹，滔滔不绝。父亲夸白鹿子是个极聪明极有本事的大英雄，诸天神仙皆不如，可惜与仙家世界格格不入，错过许多时机，不过父亲说不入也挺好，没的枉自埋没本事。父亲还要我以白鹿子为榜样，向你老学习，若变得与家中诸位长辈一样的庸庸碌碌之辈，定不饶我。”
　　“故事里的白鹿子就是极擅舞剑，据说招式自成一家，自有妙法，易攻难破，尤其对阵杀人时的身姿特别好看，实在难得。偏巧我从小诸般兵器都不喜欢，目中只有宝剑，可惜父亲说他并不擅于此，难得今日你就在我眼前，这样好机会再上哪里寻去。金玦愿拜白鹿子为师。”说着，也不问问父亲与沈冲天是否同意，大步走到座前，倒身就拜：“师父！”
　　沈冲天吓得赶紧起身，不知该不该搀扶，手足无措道：“啊，这！”
　　冷月影眼中忽闪过一丝精光，淡淡道：“认下吧，能被我冷氏子孙求着拜师的，你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金玦，给你师父好好磕个头，免得他反悔，回去准备拜师礼，好好补救。”
　　金玦欢喜道：“遵命。”紧接着又实在磕一个头，“金玦替妹妹给师父磕头了。遵父亲之命，回去金玦选个好日子，带上妹妹，携两份拜师礼，恭恭敬敬拜入师父门下。”
　　无毒打趣道：“一来就是双份，这样好事怎轮不在我身上。哎金玦，过来过来，我问你，你父亲私下里总不能只夸他一个吧，可曾夸过我，都是如何夸赞的，快跟我说说。”
　　金玦歪头想一想：“父亲说东方天尊纯良正直三界第一，前途不可估量，还说若是天尊能……”
　　冷月影忽然打断，呵斥儿子：“哪来那么多废话。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夜不寐、晨不起、昼无神，你想被祖父再揪去祠堂吗！下去休息吧。”
　　金玦一腔的兴致被生生打断压制下去，实在无奈，嘟着嘴拜辞席上，转身离开。

　　筵席散场已是深夜，满宅皆入睡。冷月影独自踱步到如今安放香炉的院子里，果见沈冲天坐在台阶下，仰面瞧着月亮。他略带欣喜责备嘟囔道：“我问了百里诺，才知你竟然在这里。”
　　沈冲天淡淡应道：“我非是喜欢你那五哥，如今没了烈焰，我也指使不动那只大避风兽，去不得冰山中，别处宅院不好深夜走动，百里诺与宝儿闹腾，惟有来这里。”
　　冷月影笑着去拉沈冲天：“正好，我们一起去。”
　　沈冲天坐着不动：“静下心来想一想，不去也好，什么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都是自寻烦恼。”
　　冷月影顿时愣住：“这话什么意思！”
　　沈冲天只道：“就是这个意思。还是冷大天尊教诲，为保己身，天下没什么舍不得，什么亲人知己都是一样。”
　　冷月影满心委屈道：“你竟以为是我所为！难怪你讨了圣旨过来，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沈冲天讥讽道：“将别人性命在手中来回翻覆、肆意玩弄，难道不是你的看家本事，只不过以你如今地位不须亲自动手而已，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冷月影只是赌气道：“你曾口口声声不愿再回来！如今是来助我，还是帮无毒，还是口诛讨伐？算了，如今不论袒露多少心事，于你而言都是欺骗。可我仍要言一个‘谢’字，谢你今晚为金玦。”
　　沈冲天毫不领情，只沉浸自己心事中：“见他便想起墨儿年幼时，也是一派天真纯良，不忍辜负。”
　　冷月影婉劝道：“你的岁数于仙家世界而言，与你模样倒是匹配，只在少年，何愁再无子嗣。”
　　沈冲天悲愤而起，疾言道：“这就是你想到安慰我的话！这会没别人，我且问你，允过因何而死，可是因他揭露了你的心事。那日你也承认，冷翼事事强于你，一个是混沌老神与古风神的备受宠爱的幼子，一个是身负‘灾星’卜言的长孙，年纪相差不多，若有他，焉有你，是与不是。冷翼、方馨儿，他们都不是因我而死，是你，还有青霭，狠绝心思与诡计连环相扣，各取所需。”
　　“可怜我的发妻，她死时已有身孕，那是我头一个孩儿。我最好的年华给了天狼，为避国主嫌疑，我不敢纳妃，不敢有子，为报哥哥收留之恩，我认了。可你呢，你看到我恢复少年身，看到三绝丹之毒，故意提议让师祖重新炼化我时又悄悄加进去。”
　　“我唯一的墨儿，就因他的父亲真气亏耗显出白鹿本相，被有心人惦记，代替他父亲丧了命。若她也是白鹿，兴许还能留下一道魂，可怜她是你们神仙最最瞧不上的龙。冷月影，你想着混沌白鹿、萧氏血脉集我一身，有我一个足矣，真不亏是你，不但令我绝了后，如今还空了前。”说着忽而唏嘘起来，“我是真羡慕你有一双好儿女。”

　　冷月影一直不言，任由沈冲天或骂或悲宣泄心事，过去许久见对面声势渐小，才慢悠悠又道：“白日间百里诺有句话，倒有些见识。前事不可追，残魂就在你我身后，任由你我施为，须得好好利用，由他始，后面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一回我们齐心协力，我们想要的，失了的，全部从他身上层层剥取。”
　　沈冲天生硬道：“从前口口不离‘五哥’长短，又哭又悔的，情势当前就把‘五哥’舍了，果然是冷面冷心。不必问我，送上门的好人，你自去求吧。”
　　冷月影知沈冲天所指，接连摇头：“阿毒？白日他倒是夸下海口，自言能令残魂开口，却被文骅打断，我也有些犹豫。这样本事，他的父母都不会，而他连父母的一半都不及，又没转投别家学习本事，我不敢轻信。”
　　沈冲天反驳道：“如今东海一众虎狼，难道是你那师父训导出来的？只看我外公、非言，看你从前作为，便能推知无尘星君底细。当日陛下只提他的善心善举，单凭善良绝做不来天尊，你嘲笑他本事有限，便是心中良善仍存，这样的人，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
　　冷月影至此恍然大悟，哑然失笑：“是你将消息透露给他，怂恿他过来的。到底是我的好冲儿，嘴上说得那样决绝，心底还是惦记我。你只管细想一想，你一家三代都是我眼巴巴看着长大的，如同自己的孩儿一般，我怎会舍得，不必说她母女与我谋划之事并无阻碍，只是不早不晚，偏生这时候出事，分明为着你我生嫌隙。我也向你保证，等北海事毕，我定好好查访，务必与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