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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第 1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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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成归位 第七
冷月影自梦魇中惊坐起,神志尚昏沉,只迷蒙看着眼前景象逐渐清晰。一个苍虬之声在耳朵不远处响起:“醒了?”
冷月影晕晕涨涨地四下寻找,终于寻到声音来源,问道:“祖父,刚才竟是您!我这是在老宅吗?”
阴厉冷笑道:“难为你竟还能认出我,认出老宅!没用的东西,哪里来的‘刚才’,我救你出海面时你就吓昏过去,如今已躺两天了。”
冷月影终于回忆起来,原来一切不是梦魇,竟是真事。身侧烈烈罡风呼啸,底下海水滔滔,天水一线,中插黑睛,沈冲天缓缓坠入黑睛之中,吞光,灭声,没形,销踪,再不见。他惊慌无措,四顾茫然,只剩口中喃喃:“冲儿,冲儿!”连唤几声,终于找准方向,顾不及衣履,转身就朝门外冲,被屋里门外一层又一层的仙侍死死抱住,揽肩的揽肩,抱腰的抱腰,束腿的束腿,不管不顾地拖回阴厉身边。
阴厉喝斥道:“放开,都不许拦他,让他去。我倒要看看,我冷氏子孙有没有那个胆量枉顾家族、皇命,不忠不孝。”
所有仙侍不敢违逆,都小心翼翼脱手。冷月影失去支撑,一下瘫在祖父脚边,抱住阴厉的腿不住哀求道:“孙儿恳求祖父下令,发动北海水族救出冲儿。”
阴厉训道:“你以为北海眼是那些水族能自由出入的地方?一来他们没这个权责,二来,莫说水族,任凭仙界三十三天诸仙,谁也没这个本事。”
这番话实出冷月影意料,他疑惑唤道:“祖父?”
阴厉叹口气,无奈道:“实对你说吧。你寻常看到的北海眼,周围海浪激荡起的大漩涡便是海水尽头,再向里就不是水了,也没有火、尘、沙、石,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那是虚无,是当年开天辟地时残存一角未分化的混沌。所有落到下面的,世间万物也好,人也好、仙家也好,凭你多高的修为,多牢固的金丹,多不屈的魂魄,都会化为虚无,一丝都不存。”
冷月影心存侥幸,犹不甘问道:“灰飞烟灭?”
阴厉不耐烦道:“灰飞烟灭,还有灰、有烟,还能依着陛下的法子聚气凝精返魂。可是坠入北海眼的,什么都不剩了。那小灾星是个聪明的,住在北海二三百年,想必多少推知出一些,否则他为何不选冰原上的罡风,亦或列冽渊,单选这一处。以我所见他的心性,那样一个坐拥暗夜等待日出之人,究竟发生何事,令他如此决绝?”
冷月影一时所有话语心绪梗在喉底,只是搂抱祖父的腿,木然瘫坐。
阴厉道:“不过他的抉择倒也痛快。陛下那边不问便罢,若问起,你也莫惧怕,只管实话实说。陛下将一个毫无修为的凡躯发配北海,就是等着看我北海笑话,结果小灾星连罡风的边都没触到,自投北海眼,这是在报答你收留他三百年的恩啊。这份血性,着实可叹。”
“倒是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没眼看。我就是忿不过,无论你祖母、母亲、几位婶母,哪一处出身差,更不必说我冷氏白凤,我的子孙论血脉在仙家子弟中绝无可匹敌者,按说心性本事也该是一等一。可是除却你七叔,剩下的一个一个只是窝里横,还有窝里窝外都不敢横的,连区区三百岁的小灾星一根手指都不如。”
冷月影抬头望着祖父,一句话说不出来。
阴厉教训道:“赶紧收拾起心绪,即刻返回你师父那边,无尘亟需你来协助。战事结束,该封赏的都封赏了,除却那两处,其余的也没见太大动静,咱们这位陛下处置完必须处置的,临阵退缩了,这样一来,反倒与我北海有利。”
“此一战中,你的功劳分明在无毒之上,却不见发落你,于你而言是好事。陛下没在诸仙前提及,就是顾护你及冷氏的名声,防备诸仙纷议。可圣谕却提到,要你跟我学习治理一方的本事,陛下这是预备重用你,越是此时越不可踏错,尤其涉及到尘封往事,涉及那些被陛下忌惮憎恨的人。”
冷月影吓得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阴厉笑道:“天下事没有你冷大秘神不知道的,与冷氏有关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还有家中每个人的心事。”他伸手轻柔扶起孙子,“你的祖父也曾年轻过,你的心境,我也曾经历。你若总是执迷不悟,别忘了你的后面还有百十兄弟,我有千万理由换掉你。我之所以在一众子孙中看重你,占得第一的生日只是一重,性格是另一重。若你早些醒悟,早些走出来,这个位置早晚还是你的。不过在这之前,你还有两件事要做。”
“其一,勤加修习,提高本事。年龄再高也是唬人,本事是别人恭维出来的,这一战便显出你所有短处。白日你跟着我,晚间还像你上次在家时一样,偷偷寻你那二叔去。怎么,被吓到了,可知我为何不加阻拦?后辈人中,唯有你独具胆量和机活心思;家人之中,唯他天资独高,得你祖母亲手传授,见识过底下众兄弟从未见识过的本事,才配教授我北海未来的执掌。学得扎实本事到手,你才能坐上执掌之位,祖父只能督促你助你到此,往后便是你的心性造化。”
“其二,我仙家虽说得长生妙法,也需后辈将大道妙法广布天下。当然你如今下面也有徒弟,也豢养门客,一向也四海泛友,这件事你做得从来不错,不过比起门徒友朋,到底是一家人更齐心协力。这次南北之争,缈云道人若不是因为徒弟离心,焉能如此惨败。我已派人接柏氏孙媳妇回大宅,别再冷落她了,就算她只是旁支,却关乎整个柏氏的颜面,不是你轻易得罪的。暮华,经此一战,该见识的都见识了,心智也该成熟些。今后别再有那些孩童负气之举,更不要寻托辞,这一世该经的事,躲不得的。”
阴厉说完却久久不得底下回音,低头望着孙子喉咙一噎一噎的,端详他的神情,关切问道:“可是觉得心事满胸怀,憋闷难受?”
冷月影点点头。
阴厉拍拍孙儿肩膀安慰道:“放纵心意,快语洒脱那是你心中的北海眼,清净之下的混沌,只会拖你入深渊。等我说那两点你都能做到,离这位置也不远,到那时你才有资格选择是遵从你的心事,还是沿来路走下去,仅一个小小秘神是不够的。你出去这么久,身上带的保元丹药怕是早断了吧。我早叫人送来,就在柜上,你自取就是。”
冷月影沉淀一口气,摆正身姿,规矩跪好,低头垂手道:“多谢祖父教诲。暮华之前多入歧途,幸得祖父及时劝阻,不使暮华深陷迷惘。今后暮华当遵从教诲,再不使祖父忧心。只是此番两次入魔界,在郝隐和孤山几处所见所经实在惊悚,暮华自此再闻不得那丹药气味,见不得那丹药,还望祖父谅解。”
阴厉惋惜道:“那丹药效力非比寻常,一旦抛却实在可惜。你们小辈自来眼中只见清平祥和,哪里有过这样的血肉杀伐。我一再小心,却忽略了魔界那边,被他吓唬住我的孙儿,待祖父再想方设法寻些清淡的路数吧。”
金殿之上,欢宴大开,繁华盛景难数,即使见惯此类场景的诸仙一时也是眼花缭乱。如此纷繁之下,前排几尊并不高大的年轻身影却格外引人注目,引起不小议论。直到大家见冷月影一如往常满身朝服神色安然地从容步入金殿,如飓风筛林后的一木独秀,又惹出叹息万端。
宴席上一片朝颂恭维,玉壶真人独闭目养神,不言不动。身后,已经卸任换上一身普通衣着,随身服侍师父的飞荧俯身在师父耳边低语道:“师父,冷氏的话可当真?”
玉壶真人仍未睁眼:“如何不真?”
飞荧咬着嘴唇,不住摇头道:“说不好。弟子总觉得那小灾星不是这般性情,别是冷氏一时灭口。”
玉壶真人长出一口气:“北海之外,仙家难至,冷氏独大,纵使他妄为,又有谁去查勘?况且沈冲天自投北海眼,人死无对证,以身堵悠悠口,才能保他的家人安然无恙。自此后,战事结束,所有流言、谎话、谋算、阴诡也该息止了。你看这天庭,又是一番轮换,又是一轮新芽覆枯草,一派欣欣之象,难道不好吗?”
飞荧神色为难道:“弟子总觉得冷月影知道些什么,似乎刻意隐瞒着。”
玉壶真人不以为然:“那又如何?秘神是陛下的眼耳,陛下是秘神的口舌。毕竟有两任秘神的前车之鉴,这位冷大世子极知分寸,做得极好。你今天究竟想说什么?”
飞荧缓缓道出:“弟子奉师命,依着陛下旨意为老十三修建金身像,一日十二时辰,一年三百六十日,不间断供奉香火灯烛,日日如常。可是这几日弟子发现一丝蹊跷,总有一缕香火愿念从北方幽幽聚气而来盘旋在金像脚下,绕行数匝,与弟子供奉的香火最终汇聚在一处。本来弟子没做多想,谁知今日忽然得到小灾星身亡的消息,冷月影言之凿凿,弟子心中倒不踏实了。”
玉壶真人眼珠在睑内一动:“可是你那依容儿?”
飞荧果断否定:“不是。我问过依容儿,自从我们奉旨入西南,北方事务渐零落,依容儿又是初到任,万事纷乱如麻,她一时也没顾及上。诸位师兄弟没有在北方的,我想冷氏应该没这么好心吧。”
玉壶真人睁开双眼:“谁知道呢。福祸喜乐皆应时应运而至,兴许只是时运未至吧。”